自由談/傑作豈從無意來\陳德錦
法國小說家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台》出版至今逾一百九十周年,這部十萬多字的作品不分章節,一氣呵成,通過以造酒桶起家致富的吝嗇鬼葛朗台如何操控女兒的經濟和婚姻,把十九世紀法國拜金主義的社會現象表達得淋漓盡致。兩年後巴爾扎克又塑造了一個縱容女兒高攀上流而耗盡家財的「慈父」:《高老頭》中的高立歐。這兩部同樣寫父女情的「人間喜劇」,創作時間相距很短。
文藝創造常有意想不到的相向相反的例子,有時無心插柳柳自成蔭,有時苦心孤詣卻備受冷落。巴爾扎克還算是百年一見的奇才,他對當時社會情態瞭如指掌,發生在一個暴發戶身上的故事可以是千姿百態寫之不盡。我又想到另一位小說家哈代,他的《還鄉記》、《黛絲姑娘》等是修讀英國文學者必讀之作,可是他的長篇案頭詩劇《王朝》卻少人問津。《王朝》並非為劇場而寫,但若非戰爭歷史深印他腦海,也許就用不着以冷門的案頭劇形式來表達。說到底,讀者還是更喜愛哈代小說裏小人物的愛恨恩怨。
再看另一位兒童文學家米爾恩。米爾恩父親渴望讀一部推理小說,兒子忽發奇想不如親手寫一部給老父看,結果是寫出了當年被譽為「三大偵探小說之一」的《紅屋之謎》。無心插柳的例子多着,二十世紀美國作家伍爾夫(Thomas Wolfe)寫了幾部自傳式長篇小說,一般評價不是不好而是指其篇幅太累人,反而他的一個千把字短篇《遠和近》卻膾炙人口。故事說:一個老火車司機退休後,跑到一個小鎮探訪一戶人家。他每次駛經這小鎮都遠遠見到一個女人向他揮手致意,這使他心懷快樂美好的願景。當他叩門直面這女人時,她卻是面容憔悴、抑鬱,不言不語。這小鎮和這家人都變得陌生,而自己也意會到對方看見一個滿臉風霜的老人。這小說值得玩味之處,是人與他人、人與自我之間,因「遠」和「近」所帶來的種種差異和割裂,或多或少是作家那一代人心理勢態的象徵。
我國文學史上也有許多類似的例子。朱晦庵著作浩繁,無學不精,但普通人最喜歡的可能是「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些充滿妙趣的小詩。清人沈復寫《浮生六記》,並不指望這部個人手記能成為性靈文學的傑作。沈復無心栽花,卻澆灌出一束奇葩。小說家老舍擅長描寫風土人情,但《貓城記》有別於一貫風格,出版時不甚引來反響,近年卻聲譽漸高。擅以海洋歷險為題材的波蘭裔英國作家康拉德,也曾改弦易轍。當世局動盪,他推出《密探》一書,初時反響一般,至今震鑠文壇,公認為關於恐怖主義的開山之作。由此可見,別開生面的作品未必是聊備一格而同樣足以領導風騷。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說:「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講及是一時一代的文體,但就獨立一篇一文而言,即使文體還流行,作家也應不斷尋求「解脫」,絕不能躲懶。他要換一個角度看人生,他要尋找新的表現方法,他要挑戰難度而不論成敗。但醞釀不足、率爾操觚,即便稍有新意,也未必能寫出傑構。
因此,說「無心插柳」也許言輕了,作家能翻空出奇別樹一幟,其實是通過十分認真的思考和實踐,是另一種投入。沈三白大可把《閨房記樂》的內容與友人把酒分享,而不必寫進《浮生六記》。這書是他的情感、個性和信仰的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