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見/老房子\李憶莙

  在英國旅行時,我們住過一間兩層樓的老房子。進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由紅色大方磚鋪成的地板,吸滿了的光蠟,在陽光的映照下,晶亮得可照人。順着樓梯往上走,樓上是實木地板,一長條一長條的,乍看像是把一棵老樹直接鋸成長條鋪上去似的。這麼一棵老樹,至少也有好幾百尺高吧。不知怎的竟想起「樹高千尺不忘根,人若輝煌勿忘本」的俗語─這樹有根嗎?近來時時會忽然想到一些沒來由的事。

  當時的想法是,倘若能有這麼一棟老房子讓我長住,我真的不介意每個月蹲在地上給地磚打蠟─這其實是我多年來的夢想。希望擁有一棟老房子,房子無需大,但一定得要有樓上。屋外面是一個小小的花園,也無需姹紫嫣紅,可一定得要有樹,樹要高,最好是參天的老樹。睡房的窗戶朝東,參天的老樹就站在窗外;清晨,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縷朝陽從窗外照進來,這是多美好的一日之始啊。到了中午老樹又可招風遮陽;黃昏,在還未亮燈之前,夕影映照,襯托一室溫暖,即使無人陪伴,靜謐也不等於冷清……

  然而英國的老房子,即使已改為博物館,每次走進去,我總會聯想到以前住在這裏的人,那是些什麼人?他們是誰呢?當然,能夠住上這樣的房子,總不會是平民百姓,即使不是什麼王公貴族,至少也非富則貴。而這些世襲的貴人,享受着與其身份等級的政治經濟權力,卻也不是永久的,到時代一解體──你看,宮殿都變成博物館,就別說是一棟老房子了。這間中有多少變遷,你也別說欲說還休,那簡直是說不清楚的。而貴人的生活,不外是等人來伺候,說到底,是沒多大意思的。

  每次與人談起我的夢想,聽到的人都覺得費解,幾乎都異口同聲說,「既然是夢想,為何不把夢做得更具格局,更豪華?難道就從沒想過游泳池嗎?甚至也沒想過大廳得要有一盞水晶燈?」

  我聳聳肩:好像真的沒想過。

  「為什麼是老房子?」

  因為老房子毫無疑問是曾經風光過的。而今天的寂寥,是一切歸於平淡,是反璞歸真了。大凡有過前身的,仍具備發展的空間─老房子盛滿故事,任由思緒放飛,總會勾起許多不可預期的懷想。

  住在老房子裏,想到曾經在這裏住過的人,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故事,必定少不了悲歡離合,這何嘗不是一種情趣?而最根本的原因,是我總覺得自己的想像力不夠,需借助某些什麼「東西」,而一棟老房子正是那「東西」。

  現實中的一切都是有盡時的,總有煙消雲散灰飛湮滅的一天。我喜歡舊東西,那是一種記憶,深植在心靈深處,似為老去而準備。比如海棠粉、雙妹嘜香髮油、花露水(多形象啊,花之露水),這些都是我母親青春少艾之年的綺夢。每一想起就不勝感慨,那似乎是一種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浮沫般的東西,但仍然有着點淡淡的哀愁。

  說夢想,其實也很簡單:住一棟有故事的老房子,留住記憶,無年無日……不就是希望那些已經煙消雲散了的人和事伴我入夢──我想寫一篇小說,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