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事/海上「繁花」夢裏尋 ──我認識的陳逸飛先生(一)\閔捷

  圖:陳逸飛作品《長笛手》。
  圖:陳逸飛作品《長笛手》。

  最近,著名導演王家衛執導的電視連續劇《繁花》在全國熱播,這部跨年大戲裏巧妙地運用了很多海派文化元素,包括陳逸飛的油畫「海上舊夢」系列中《玉堂春暖》(這幅油畫曾經拍出過一點四九五億元人民幣的天價)、《籠中女人5》,以及「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的《聚焦》,都出現在劇中黃河路上的至真園大酒樓裏,感覺王家衛是以這種方式向陳逸飛致敬。而隨着《繁花》收視率的飆升,陳逸飛的名字也再次被人們提起。

  二十七年前,我曾在北京採訪過陳逸飛先生,那年他五十一歲,精力充沛,目光堅定,正在為第二天就要在中國美術館開幕的「陳逸飛回顧展」做着最後的準備。如今回憶起來,那時正是他生命中的黃金歲月。

  那是一九九七年一月一個冬日的下午,在北京飯店貴賓樓的一個小客廳裏,我第一次見到從美國回來首次在國內辦個人畫展的陳逸飛。那時他在海內外畫壇已是聲名鵲起,尤其是他那幅被石油大亨哈默博士作為禮物送給鄧小平的《家鄉的回憶─雙橋》。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幅「吹長笛的女子」,黑色的背景,柔和的光線,金色的頭髮,優雅而安詳的神態,墨綠色的長裙……第一次看到這幅作品時,它一下就吸引了我的目光,令我在凝視它的一瞬間竟入了神,彷彿聽到了長笛那美妙的音色。那是我看到的第一幅陳逸飛的作品,也從此記住了這位畫家的名字。

  約好的採訪大約在下午三四點鐘,因為是第一次在內地辦大型個人畫展,陳逸飛非常重視,投入了大量精力,很多事情他都親力親為,所以開展之前格外忙碌。但他還是決定抽出一點時間接受我的採訪。見面握手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手厚實而綿軟、溫暖又有力。藉着他剛從紐約回來的由頭,我們的談話就從紐約談起。紐約在我的生命中也是非常重要的城市,我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年間在那裏住過兩年,回國之後我發表的三篇小說都是以紐約為背景的,比如《紐約的天空》《浮雲》等。所以,談起紐約,我們立刻都興奮起來。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我們居然還是校友──都曾在紐約大學(NYU)學習過,只是他比我早了七、八年,這層關係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回憶起當年留學美國的經歷,坐在沙發上的陳逸飛,目光伸向遠方,陷入回憶中。午後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溫馨而悠遠,那一刻讓人感覺很親切。「我出國時口袋裏只有八十美元,你知道八十年代出國時的換匯額度只有那麼一點點。所以到了紐約生活相當拮据,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在連接曼哈頓和皇后區的皇后大橋上走,那是汽車通行的橋,根本沒有人行道,非常危險。」當時學習藝術的學生非常苦,拿到一點獎學金已是非常不易,生活費則完全要靠自己掙。後來陳逸飛在羅耶藝術修復與裝裱公司找到一份修復名畫的工作,因此近距離接觸到大量西方名畫家的作品,最有名的是畢加索,這份工作令他對西畫製作有了更深入的認識。他做得很出色,拿到二千五百美元的報酬。這對當時作為窮學生的陳逸飛來說,是一大筆錢,他當即決定到慕名已久的歐洲旅行一趟。

  說到這裏,陳逸飛的眼睛亮了起來。那個暑假,他日夜兼程,白天看美術館、博物館,晚上坐火車奔赴下一個城市,連住宿的旅店錢都省了不少。從歐洲「頂禮膜拜」了之後,回到紐約,再拿起畫筆修復名畫,他發現自己的心已經完全不能專注於這份工作,歐洲藝術之旅的餘味在他體內慢慢發酵,故鄉江南水鄉的風景總在他腦海裏浮現。他又有了創作的衝動,而且這股被在異鄉謀生的生活重擔壓抑了很久的創作慾望來得如此強烈,他毅然辭去了這份報酬優厚的工作,專程返回故鄉收集素材,全身心地投入到創作中。不久,他畫出了第一批「故鄉」系列的畫作。

  一個多小時很快就過去了,陳逸飛談鋒正健意猶未盡,但是他傍晚約了老朋友過來吃飯,採訪不得不就此打住。他索性邀我一同去參加他們的聚會,席間還可以繼續聊。那一晚我就坐在他邊上,吃的什麼飯、來的什麼人大都不記得了,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談話和故事裏,因為飯桌上不方便記筆記,我就努力用心記住他說的每一句話。那是一個令人難忘的下午和傍晚,告別之後出來,長安街已是華燈初上,隆冬的北京寒意正濃,而我心裏的感覺卻像電影散場之後的意猶未盡,彷彿片尾曲還在耳畔迴盪。生活中值得記住的夜晚並不多,那一晚算是一個。

  緊接着一月三十一日,「陳逸飛回顧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我在開幕式上再次見到了他。而此時攝像機、話筒、記者們簇擁着他,我心中暗自慶幸我的採訪已經完成,此時可以專心看畫了。我仔仔細細地觀看了那幅讓我第一眼就過目難忘的《長笛手》,原作畫面上朦朦朧朧地籠罩着一種神秘感,而那吹簫的金髮女樂手的美是那麼意味綿長又真真切切,我在這幅畫前站了很久,仔細觀賞了每一個細節。後來我才知道,這幅畫是陳逸飛作品中最受人喜愛的作品之一,是陳逸飛留美時期的代表作,這次展覽的請柬上印的就是這幅畫。當年,一位慧眼識寶的年輕人花了十幾萬美元買下了它,後來《長笛手》被香港畫廊以二百多萬美元買走。有專家評價稱:「如果說陳逸飛是中國的繪畫之王,《長笛手》就是王冠上最耀眼的那顆明珠。她已經深深嵌入一代中國人的記憶之中,不斷地『以中國的美麗,感動世界』。如同畫面中流動的音樂,超越地域和人文界限,傳達人們所追求的和諧與美好。」

  那次畫展還展出了陳逸飛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作品《黃河頌》《踱步》,八十年代的作品《童年嬉戲過的地方》《赫德遜河谷,紐約》《二重奏》《橫卧的裸體》等,九十年代的作品《罌粟花》《潯陽遺韻》《上海舊夢之一:黃金歲月》《上海舊夢之二:玉堂春暖》《山地風》《藏族人家》《父與子》等,還有素描及水彩作品近二十幅。可以說,這次展覽是陳逸飛經典作品的一次集中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