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風物談/秋夜\胡竹峰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魯迅《秋夜》

  是漆黑的夜,是冰冷的夜,看不見一顆星辰,看不見一絲燈火。四周彷彿被人用幕簾罩住,幕簾鼓盪,像亂風吹皺了水面,微微漾起波紋。茫然坐着,也可以站着。天空閃出幾顆星星,冷冷的,星光如冷箭射下。不知何地颳來幾陣風,帶着腥氣陰氣,也像冷箭,穿過衣衫,直直打在脊背上,周身一冷,心也一冷。

  風打翻了藍墨水瓶,地上一片蔚藍,人彷彿處在深海。風又吹過書頁,很老的書了,封面人方臉濃眉,鬍鬚濃密,目光明亮,瘦得看得見骨相,一臉慈悲一臉清苦,洞察一切,偏偏一個都不原諒。或許時間太久,也可能舊主人不夠愛惜,書頁早已染滿茶漬、水印、煙痕,邊緣還滴有油污,被火烤得焦黑了一小塊。

  翻開書,迅疾爬過一隻小蟲,古書上說叫蠹魚的。蠹魚無翅,靈巧、懼光,身呈銀灰色,也有白魚的稱號。小時候,喜歡在舊書中抓蠹魚,手指按上去,牠成了扁扁的一攤灰。蠹魚竄得太快,但凡有一絲光亮,總慌忙逃走,鑽進書頁,再難找到。蠹魚歡喜吃紙,鑽得太深,常常在書冊裏悶死了,成了乾屍。

  真不像秋夜,彷彿冷雨不絕的冬日,慶幸過去沒有遇見這樣深這樣沉的夜晚。秋夜如鐵,沸騰的鐵水慢慢凝在一起,凝成黑鐵,凝成一座鐵屋。蝙蝠飛來,吞食一隻隻蚊子。黑暗中,看不見牠的嘴臉。家裏廚房飛進過一隻蝙蝠,面目猙獰,至今還記得牠的模樣,大概是過於醜陋,每每想到就跳開了,一刻也不讓牠在腦海停留。

  漆黑而冰冷的秋夜,見不到光明見不到溫暖。夜越來越深越來越靜,蝙蝠亂叫,在四周撲棱起身子,衝撞着發出嘶啞的聲音,格外刺耳。真怕會與牠們撞上,慌忙逃也似地回家。燈光撕開秋夜,身體覺出暖意,心頭也有暖意。光照下來,冷星與蝙蝠隔得遠了,幾隻蚊子跳大神一般蓬勃搖擺亂飛。人在燈下,像陽光照過,是溫潤的光。翻開書,打開稿紙,又一次住進文字世界,燦燦生光。讓文字埋葬這樣深這樣沉的秋夜;讓白歸白,讓黑歸黑;魔鬼與狼狽為伍,聖賢和君子共飯。

  燃起青燈,一火如豆,默默祭奠這漆黑而冰冷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