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去張聖芝家看臘梅
張維菊
自從知道張聖芝家有臘梅,我們就存了一個共同的念想。什麼時候能去她家,看看那株臘梅到底長什麼樣,有多香呢?
臘梅年年開,爺爺寶貝得很,看得也緊。張聖芝跟我們講。可是,臘梅香摀不住,也藏不住呀。村裏人都想去看一看,聞一聞,求一枝帶回家。插枝梅花好過年麼。
那株臘梅成了我們心目中的神聖存在。你爺爺讓折不?臘梅是爺爺的命根呢。一幅老人與梅的圖畫在眼前生動起來。漫天風雪裏,張聖芝的爺爺看一回臘朵滿枝,便踱回自己的小土屋,在暗舊的梨花木條几上,寫一回梅花詩。「只留清氣滿乾坤。」又或者,「一樹梅花一放翁。」這情形,竟比《紅樓夢》裏,寶玉「訪妙玉乞紅梅」一節,更鮮明,更入心了。
張聖芝還是決定,帶我們去她家園子裏看臘梅。剛下過一場大雪,那天下午,上完兩節課,張聖芝帶我們上了路。張聖芝家在鄰村,平時住校,大休時才能回家一趟,換洗衣服,再帶些煎餅、鹹菜來,作為下周的口糧。我們從黃崖頭上的資邱聯中出發,穿過銀線河畔的楊樹林,朝西北方向奔行。腳底下的積雪,被踩得咯吱咯吱響。大片大片的麥田,在雪下散發出熱烘烘的氣息,就像走得嘴巴裏冒出白氣,頭頂也冒出白氣的我們。四周的村落升起炊煙。我們嚥了口唾沫。
「潔白的雪花飛滿天,白雪覆蓋着我的校園……」不知誰哼起了王潔實、謝莉斯的《腳印》。很快,和聲四起:「有的直、有的彎、有的深、有的淺……」幾雙清澈的眼眸,交換着欣喜與會意。張聖芝回過頭來,腼覥一笑。她臉上紅撲撲的,鼻翼兩邊的幾粒雀斑,也都消失不見,眼神明亮又溫柔。她脖頸上繫着的紅圍巾也好看。我常想像張聖芝心無旁騖,在臘梅香裏讀書寫字的情景,很是羨慕,覺得她那麼有福氣。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農村,能考個小中專,就很不錯了。那時還包分配,等於捧上了鐵飯碗。忽然,楚軍兵指着雪地裏一串大腳印說,看,打兔子的人留下的。瞧去,大腳印傍着一串梅朵樣的小腳印,踏雪而去。記得楚軍兵應屆畢業便考取了福建的一所水利中專院校。
一進村口,有淡淡的梅花清氣透過來。快到了。張聖芝輕聲說。
驀地,一縷臘梅香跳過土牆,跟走得熱氣騰騰的我們恰好撞了個滿懷。
那是一個素樸的農家小院。後園裏,一樹臘梅安靜地開,凜冽的花香浸潤着我們的肺腑。冰天雪地中,我們在一株臘梅跟前,屏住了呼吸。一粒粒花骨朵,俏生生地,頂雪而發。千朵萬朵的黃花瓣,蟬翼一樣薄,蜜蠟一樣晶瑩。嬌黃的花蕊,也柔嫩,也堅強。我們驚訝於這美,這時辰了。張聖芝踮起腳,手伸向花枝。我們趕緊拽住她。走了那麼遠的路,一心想要乞一枝臘梅的我們,一齊擺手說,不要了。
記憶有時是最不可靠的。如今提起,有說,雪不大。有說,是一個清晨。有說,唱的是費玉清的《一剪梅》。有說,同去的不是楚軍兵,而是會織毛衣的張曉鵬。每個人的心裏面,都有一段鮮活的回憶,我驚訝於流光折射下的微妙變化。有趣的是,去張聖芝家看臘梅,這一點倒確鑿無疑。不然,沒有折花的我們,何以人人捧得清香滿懷?
多年以後,去大明湖。在漱玉泉邊的清照故居,與一片臘梅相遇。學生時代,去張聖芝家看臘梅的情景一下子浮現在眼前。「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彼時,記憶裏埋藏的那株臘梅,與一代詞人的《點絳唇》,一起馥郁在心頭。而今,種臘梅的老人早已不在。那園子怕也早已不在了。聖芝同學還好嗎?種臘梅的人一定不知道,他種的臘梅,這些年,一直在大雪紛飛裏,呼啦啦開。
原來,我早已種下一株臘梅的。在時光的深雪裏,它年復一年,花繁枝茂,奇異之香,愈發嫋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