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事/家庭做飯人\姚文冬
我腦子裏多年形成一個定論:母親不愛做飯,做飯也不好吃;父親樂於下廚,而且做得也好吃。
小時候,母親常嘮叨一句話:「又該做飯了,一天為什麼要吃三頓飯?」有次,她把這種不滿落到實處,她問父親:「你餓嗎,不吃了行嗎?」像是徵求意見,更像是宣布命令。父親可能正沒胃口,順嘴就說:「不吃了。」於是母親如釋重負,上床躺着。這可苦了我和妹妹。
父親下廚,常在節日,特別是春節,燉魚、燉肉、炒菜幾乎包攬,母親只是幫着包包餃子。父親下廚的日子,家裏洋溢着喜慶。父親為什麼不天天下廚?我天真地想。
我們成家立業後,總要常回家看看,每次回去,都是父親下廚,而且他還摸準了每個人的口味,知道餐桌上要有什麼。比如兒子從小喜歡魚香肉絲,這道菜雖然普通,但比一般炒菜繁瑣,但父親樂於一刀一刀地備料,每一種作料都不少,每一道工序都不省略。一道菜,從兒子的童年一直做到而立。當父親忙着做菜時,母親像個游手好閒的人,帶着歡喜的表情圍着我們轉。
我們回家的日子,是被父親當成節日過的。同時也產生一個印象:在二老的世界裏,父親是家庭做飯人。
後來我發現,父親樂於下廚,是因為過節,親人團聚,彷彿越隆重的事情,越該由男人掌舵,而男人好像也比女人更適合做廚師;父親的菜之所以好吃,是因為有平日所沒有的食材。母親恰好相反,她被一日三餐、家常便飯的繁瑣無聊困擾,所以自帶厭倦情緒,故而做飯只滿足於熟了,能吃飽就行。也難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不年不節,她能做出什麼美食呢?
家人,特別是配偶一方,對家庭做飯人總是挑剔的。外國人也不例外。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艾麗絲·門羅在小說中描述:(丈夫)晚飯時回家,挑剔地看一眼晚餐,抖開報紙,舉着,擋在自己與廚房、疾病、情感和孩子的一團混亂中間。「挑剔地看一眼晚餐」,多麼傳神!從「挑剔」這個字眼裏,我們看到了家庭「煮婦」的不易。
我更覺得,這個挑剔的人,不一定是吃現成飯的人,做飯人自己也是。
幾個月前,母親因手術卧床,父親不但要照顧她,還得做飯,照顧母親他無怨無悔,但做飯卻成了最頭疼的事。當然,母親並不挑剔,挑剔的是父親自己。他說,如果每天早餐都是麵條,連他自己都會厭煩,可是,哪有那麼多花樣可更換?這也暴露出,其實絕大多數日子裏,母親才是家庭做飯人。父親從節日裏受我們矚目和追捧的「廚師」,轉換成了日常的「煮夫」,陷入一日三餐的瑣碎,所以他下廚的樂趣消失了。
其實,一年多來,我已先父親一步,體驗了這種角色轉換帶來的煩惱。有了孫子孫女後,我和妻子既要照顧孩子,又要應對日常,自然要明確分工,於是我主動承攬了買菜、做飯的任務。開始也新鮮了一陣子,苦練廚技,變着花樣做菜,還挺有成就感。但日子久了,發現可做的菜越來越少,買菜也是,拿起這個,放下那個,好像都需要,又好像可有可無。有一天,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又該做飯了,一天為什麼要吃三頓飯?」而且,我也像母親一樣,下意識地問了妻子一句:「你餓嗎,這頓飯不吃了行嗎?」
從童年到中年,我理解母親用了幾十年的光陰,而父親比我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