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線/「七転八起」\吳捷

  圖:一月一日,日本石川縣發生地震,房屋在地震後倒塌。 \法新社
  圖:一月一日,日本石川縣發生地震,房屋在地震後倒塌。 \法新社

  高木,日本福井縣人,在富山縣讀大學。

  隔開富山、福井兩地的,正是石川縣。伸入日本海的石川縣能登半島,是日本今年元旦七點六級地震的震中。當天,強震過後,高木和家人為躲避可能到來的海嘯,在家附近的小山上過了一晚。當時的氣溫,只有二、三攝氏度。

  我工作的大學與日本富山大學是姐妹學校,常有富山大學送來的留學生,高木就是其中之一。二○二二年秋天,因為種種耽擱,她開學一周後才來到校園,立即聯繫我請求補課。聽我把一星期的課程簡述完畢,她點頭道:「明白了。」說着站起身,給我鞠了個九十度大躬。我嚇了一跳,忙不迭還禮,隨口問:「高木桑,你家在哪裏?」她說在福井縣海濱小城坂井。「為什麼會去富山讀大學呢?」「因為我的專業是英語,富山大學有去美國的交換項目。」簡單聊完,高木桑告辭。她把文具整整齊齊收進書包,走到辦公室門口,轉過身來,又是一個九十度鞠躬:「謝謝。」

  就這樣,彬彬有禮的高木桑成了我的學生。

  高木桑起初很安靜。上課時其他學生插科打諢,她只在一旁傾聽,不時掩口而笑。後來,也許是受了美國課堂上自由問答、討論的影響,她也變得喜歡提問了。她告訴我:「在日本,我很在乎別人怎麼看我:穿什麼衣服,化什麼妝,說什麼話。這裏呢,好像大家都我行我素,不太在意其他人的眼光。」我說:「你不覺得,這也是一種自由?」「所以在國外學習、生活的經歷非常重要,可以認識很多當地人,跟他們交換各種意見和想法,還能反省自己。」「高木桑,你在這裏還有將近一年時間,加油吧!」

  春假前不久,課前閒聊,高木桑忽然對全班宣布:「我要獨自去紐約市玩!」「嘩,你一個人,能行嗎?」同學們紛紛表示擔心。「我特別想去百老匯看一次音樂劇,可是找不到同行的人。我爸媽愁死了!」我心嘉其勇,鼓勵道:「這有什麼!當年我二十歲出頭,單槍匹馬,玩遍紐約、華盛頓。獨自旅行最使人成長了。」又百般叮囑:「晚上盡量別出門,不要去酒吧之類的地方。」高木桑點頭:「明白了。」

  春假後,高木桑把她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等地的旅行照片給我們看。我看着她:這孩子內斂而多思,勇敢而細心,勤學又好問,成長得真快!

  暑假將至,高木桑要回日本了。她說自己對日本傳統產品推廣、廣告、公關等等都很感興趣,想工作幾年後再出國深造。她送我一張感謝卡和一些小禮物,我送她一張特大的中國地圖,心中黯然:這一別,也不知何時再見?

  就像那些從前來此地留學的富山大學學生。命運將我和他們帶到一起。我們短暫相聚,又分開,漸漸杳無音信。我是他們的老師之一,他們也照亮了我的人生。我看到他們考試完畢,都會把桌上的橡皮屑輕輕拂到手心,帶到垃圾桶丟棄。我看到他們提交的作業,秀麗的小字一絲不苟。如今,不知家住震中附近的他們,還有他們的親友,都是否平安?

  日本位於環太平洋地震帶邊緣,地震頻發。二○一九年,我乘坐全日空航班,飛機上正餐,配一瓶產自熊本的礦泉水。瓶身上標註:「熊本縣天然水,衷心感謝您對熊本復興的支援。」「幸有來自全國各界的大力支援,熊本的日常生活正在逐漸恢復。熊本會努力團結一致,致力於完全復興。」這些文字旁邊,三隻熊本縣的吉祥物「熊本熊」手捧粉紅色愛心圖案。二○一六年熊本大地震,它的餘威,在二○一九年仍然歷歷可見。

  這個礦泉水瓶,我保留至今,放在手邊,時時提醒:天道無親,災難盲目,今日去彼,明日來此。沒有國籍、民族、種族之分,我們都是人,渺小,無助,像夏日被割下的零碎草葉,海浪席捲,颶風裹挾,大地震顫,日月無光,胡亂散向四方。

  每當災害消弭,人們勉力重建,在建築物的瓦礫堆上,也在心靈的廢墟上。好像一個人,一再被病魔打倒,又再三站起。心裏已滿是傷痕,肌骨中刻滿疲倦,卻強撐着走下去,拚命也要活下去。日本諺語「七転八起」(nana korobi ya oki),近似漢語「百折不撓」:跌倒七次,爬起來八次。在印有「七転八起」的商品上,有時還會搭配紅顏色不倒翁「達磨」的圖案。正如達磨,推不倒,打不死,捶不扁,即使晃晃悠悠,也偏要一次次站起來。為了自己,為了遠遠近近的親友,更為了不幸遠行的人。

  真正將遠在天邊的災難拖到眼前的,是身處災區的親友。「你和家人還好嗎?」看到震區的地理分布,我立即發短訊給高木桑。等待回音時,胡思亂想。想到她安靜的微笑,想到她九十度的鞠躬,突然非常難過。

  手機一響,我迫不及待拿起來。「昨晚我好害怕。」她回答,「不過現在已經回到家中了,仍有些餘震。」接着又說:「Happy new year, Professor Wu.」

  這傢伙,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忘祝別人新年快樂。

  我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感到自己也是風口浪尖的一莖碎草,一時心中震悼,茫然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