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鄉村閒冬

  戴春蘭

  田家少閒月。不錯的,在我們農村,隨時隨地可見來去匆匆手提肩挑的身影,有時停下腳搭兩句話,聲短而氣促。如果一個人空手老在村子裏晃悠逛蕩,必定會得一個「好吃懶做豬閒狗落」的罵名。

  然而,冬天是難得的清閒。彷彿是冬日的清寒把漫長的毫無特徵的日子斷然分成兩半,日忙夜忙的秋收一結束,時間的節奏自然而然地慢了。緊繃繃的肌肉「嗦啦」一聲鬆弛下來,每個人都成了懶洋洋的蝸牛,舒適地「窩」着半天不肯動彈,再冷的風也吹化不開滿臉的適意。

  大街小巷少了如鼓點般的腳步聲,任誰走路也四平八穩,顯得老成持重。偶爾見幾個男人扛着把尖嘴鋤,或者女人擔着擔肥水去「拉田」,隨便看看地裏的情況。半路遇上個熟悉的,男人就掏出煙打着火吸上了,女人趕緊放下擔子聊起東家長西家短起來。不知誰不經意間抬頭看看毫無熱度的日頭,驚呼:「這麼快就近午了?」趕緊匆匆道別往自家田裏去。

  冬野早已收割殆盡,裸露着犁黑的肌膚,襯着遠方青藍的天空與山,更顯岑寂。一頭老牛慢條斯理地倒嚼着,明澈的眸子望向你,像對歲月一目了然。幾隻雀鳥在田間起起落落覓食,邊呢喃細語。有了牠們的陪伴,冬野樂不可支,瞧,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就是牠抑制不住的歡呼。「拉田」的人可沒這工夫欣賞這一切,他們也不脫鞋,劈頭蓋臉地把肥水潑向油菜青菜,再隨手鋤兩把草,摘兩把葱蒜,就轉身回家。幼時,我家餵了不少兔子,經常要在不上學的時候到田裏拔兔子草,清楚地知道,在百草枯衰的冬季,油菜地裏菜園子時的草最為鮮嫩青翠。因了人們的閒散,一丘田就能拔滿一大糞箕。

  我家與戴氏宗祠對門。陽光絢爛的日子,門前的空坪上擺了一大排竹椅,坐滿了曬日頭的人。有帶着彎月刀刮芋子的,有帶着針線毛線活計的,更多的是籠着個火籠前來閒坐聊天的。他們聊的話題跳躍性極大,從老時節的傳說到村子最近的新聞,從電視的情節到誰誰家的婆媳不和,無所不談,簡直是「地方新聞中心」。陽光一寸一寸地移行,跨過宗祠翹起的獸形飛簷,細細親吻他們溝壑縱橫的臉,留下黑銅色的印痕,甚至比五黃六月還來得明顯。

  周末寒假滿村瘋竄的孩子們難得閒靜下來,一定是老人家開始「講古」的時候,七仙女配董永,老虎報恩搶親,托着髒下巴聽到一瞬不瞬,小腦瓜裏展開無邊綺麗的想像。還記得小時候,我聽牛郎織女故事時,問了個特別「圍城」的問題:「為什麼大家天天燒香想成仙,但天上的神仙都想下凡來呢?」引得整個坪的人哈哈大笑,直誇我「人小鬼精」。更多時候,孩子們喜歡偷偷地放個地瓜芋子土豆甚至花生豆子什麼的到火籠裏煨,不多時,翻動幾下,香味撲鼻,就是香糯饞人的點心了。

  陰雨日子呢?那可是農家女人們大顯身手的時候。最常見的是煎薯粄,從灶頭上拿下燻掛着的薯,用漏盆刷成薯漿,拌上鹽和碎蒜葉,一勺勺舀到熱油鍋裏煎。煎得正反兩面都焦黃後起鍋,配上溫熱的米酒「對鍋吃」,那色香味實在比很多大餐要好得多。「攪胡辣」也很能勾起食慾:在起「金魚泡」的水中,切入小塊的豬血,再一圈一圈、均勻地撒入地瓜粉,一邊用鍋鏟輕輕攪動讓粉溶解。等完全攪成糊狀冒泡開了之後,撒入細葱花胡椒粉炸花生碎等。大盆盛上桌,一家人圍着「唏哩呼嚕」大口吃着,額頭上很快沁出細密的汗珠子,冬寒便只能在門外踟躅了。

  現在的我,整天飛速旋轉,離鄉村太遠,離喧囂太近。然而一到冬天,我還是習慣性地閒下來。在睡到自然醒的午後,赤着腳走到陽光下,捧着一本喜歡的書靜讀。時間在身邊輕輕環繞,陽光像隻小狗溫熱地舔着我,累了就望着高遠的天。設若此時,能回憶起陸游先生那首並不出名的《閒居初冬作》中的兩句︰「香碗蒲團又一新,天將閒處着閒身……早知閭巷無窮樂,悔不終身一幅巾。」那真是與此情此景無比契合,吟誦再三,簡直想自斟自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