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走丟了樹的村莊

  高衛國

  從前,在豫北平原的鄉下,春天是被不同種類的鳥鳴聲喚醒的。燕子在屋簷下呢喃,嘰嘰喳喳的麻雀落在院子裏的草垛上,槐樹上還有幾隻黃鸝鳴囀,灰鴿子在晾曬了糧食的平房上咕咕亂叫,鸚鵡則藏在青青的柳葉間嘟噥絮語,幾隻花喜鵲翹着長尾巴站在高高的楊樹枝頭歌唱……

  那時候,頭頂的太陽和月亮輪班更有靈性,腳步走得也慢,因此鄉下的日子也過得慢,歲月顯得溫暖而悠長。白雲在藍天飄移,雲朵下的河灘草坡上有幾隻山羊悠閒地啃着青草,幾隻蘆花雞在曬坪一角的麥秸垛下低頭覓食。

  有時候,天空也會突然變了臉色,烏雲密布,翻滾的烏雲夾雜着呼呼的風聲,一會兒工夫雨點就劈里啪啦砸到大地上,河堤上的兩排老樹卻在雨水沖洗中顯得格外精神。

  兒時鄉下的村莊,樹到處都是,堤坡上,河灘上,大路兩旁,水渠兩側,小河兩岸,樹木高大葳蕤,大多數樹木都高出了平坦的大地。在我的印象裏,村莊的白楊樹和柳樹最多,白楊樹站在大路兩旁,挺拔而威武,柳樹則站在堤坡上和池塘的四周,身姿婀娜。柳樹比其它樹更早嗅到春天的氣息,早早便在枝條上泛起了鵝黃,不幾天就轉成了青綠色。因此可以說柳樹和會唱歌的小鳥一樣,它們都是春天的信使。那些長在堤坡上的柳樹,顯現了「搖曳惹春風,臨坡軟勝絲」的柔美意境,若是在柳樹下相親和約會,自然就有了依依如絲、情意綿綿的感覺。當然,這是我讀書後借助想像附加給家鄉柳樹的詩意和美感,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孩童,根本不懂得約會,倒是喜歡在大柳樹遮起的濃蔭下,撅着小屁股,彈溜溜球。

  時令有序輪轉,入夏之後,知了和青蛙的嘶喊和鳴叫代替了眾多鳥鳴,無數知了在樹上吶喊,柳樹上、槐樹上、榆樹上、白楊樹上,到處都有知了的聲音。青蛙也不甘示弱,蹲在蘆葦蕩的淺水窪裏鳴叫,躲在水渠邊草葉的葉片下鳴叫,坐在小河岸邊的石頭上鳴叫,藏在池塘四周的柳蔭下鳴叫,臥在退水閘砌起的石階上鳴叫……

  秋天來了,蛙鼓聲漸漸消退,知了的叫聲也漸漸衰弱,在知了低吟的尾聲中,槐樹飄落了第一枚黃葉。一陣又一陣秋風颳過後,榆樹、柳樹、白楊樹都落下了金黃的葉子,堤坡上、河灘上、大路邊、水渠畔到處都有落葉旋轉飄舞。落葉奔湧、黃影繽紛,金黃便籠罩了整個鄉村大地。

  時光也如一陣秋風,風過之後,往事便成了一堆支離飄零的落葉。有人說,循着一片落葉的痕跡會找到它生長的樹。仔細思索一下,會發現這句話並不確切,有些落葉會守在樹下,有些落葉能被風聚攏,那些聚攏的落葉長得如此相似,誰又能分清它究竟來自哪一棵樹?

  大多數人都和我一樣,也會走一片落葉曾走過的路,我研究生畢業後飄進城市匯入了人群,自我逐漸被淹沒,然而在喧囂沉寂之後,我依然會想起那個栽滿了樹的村莊。

  栽滿了樹的村莊,這僅僅是我還原兒時記憶之後的表達。記憶裏,堤坡兩側全是樹,榆樹、槐樹和大柳樹,一棵緊挨着一棵;池塘四周也是垂柳依依;通往北地的大路兩邊是兩排高大的白楊樹;通往南地的路邊是一排排的梧桐樹,到了4月份一樹樹的泡桐花將整個村莊都鍍成了浪漫的紫色。

  村莊的樹在過往的歲月中行走,走着走着就走丟了。當然樹不是主動逃離,它們有的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被砍伐了,也有的被移栽進都市的花園成了景觀樹。一棵棵大樹莊重地倒下了,在撲向大地的剎那,有的樹發出憤怒的悶哼,有的樹發出撕裂般的脆響。不論悶哼還是脆響,樹最終都倒在了村莊的大路旁、堤坡上、溝坎邊,一個個伐木工坐在剛剛倒下的白楊樹身上,其中一位工人抖索着從衣兜裏摸出一支香煙,啪嗒一聲,用打火機點燃,深吸兩口,瞇上了眼睛,很享受的樣子。

  一個念頭在我腦海裏盤旋揮之不去,一個走丟了樹的故鄉,還是不是我原來的故鄉。在一個暑熱蒸騰的夏日,我驅車返回故鄉,走到村頭堤坡的退水閘旁邊,頓時感覺天地空曠了許多,退水閘旁邊多了一個碩大的樹坑,那棵曾經見證過我成長的大柳樹也被無情地砍伐了。

  我童年時期,下午放學將羊趕到河坡後,常常坐在這棵柳樹的濃蔭下看螞蟻上樹,聽鳥雀啁啾。我和小夥伴在樹下彈溜溜球,夏日柳樹撐起的綠蔭下總有我們樂此不疲的身影,一個小小的溜溜球是我們最忠實的玩伴,我們在大柳樹的守護下逐漸長高長大。

  我童年時期的鄉下,風就是雨的信使,暴雨來臨之前,勁風常常當前哨。被驕陽曬得蔫頭耷腦的柳樹,在風中搖擺,雖未經暴雨洗禮,已經煥發了生機。一陣緊似一陣的暴雨沖刷之後,樹站在初晴的陽光裏顯得格外精神。我光着腳丫踩着雨後路面汪起的水窪來到柳樹下,抬頭注視這棵柳樹,經過雨水沖洗後的樹葉顯得異常鮮亮。

  如今這棵樹也被砍倒了,似乎我的童年也被人偷走了,讓我關於童年的講述有了一種虛幻感。最近,我常常做這樣的猜想,那些移栽到城市的樹在月影斑駁的夜晚是否會懷念堤坡溫潤的風,是否會留戀原野的廣漠和空曠,是否還記得水渠畔和蘆葦蕩傳來的聲聲蛙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