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夏滿荷塘灣

  黃良海

  夏,一個充滿張力的詞。生逢荷月,這是我命定的季節。生於荷塘灣,這是我生命的溫床。夏天,萬物拔節,攤開雙手,接納了我,我對夏天有着與生俱來的喜歡。

  夏天的雨急性子,天空塗抹幾塊墨跡,打幾個驚天動地的噴嚏,下雨啦!雨珠子大把大把,精力充沛,砸,使勁地往下砸。屋簷前的麻石條,精光亮堂,雨花四濺。水滴石穿,石面上密布着小窩窩。雨腳驟停,太陽光照着石窩水珠,幻化成小小的七色彩虹,一條、兩條、三條、無數條……

  荷塘灣水滿起來了。彎彎一條玉帶,蘆葦叢生,垂柳披拂,香樟墨綠。河水濁而清,水面上蕩起一圈圈漩渦,鯉魚躍出,翹嘴飛撲,銀白的弧線迅速變成一道道落水聲,啪啦啪啦,清脆悅耳,水波紋一暈暈擴散。野薔薇的柔枝上翠鳥靜立不動,恰如一剪版畫。翠鳥衣着華美,一身淺綠外衣,頭戴橄欖紗巾,寶珠般的眼睛牢牢鎖住水面。魚動,翠鳥貼水而飛,長尖嘴叼起美食,飛箭似的掠過。幾隻斑鳩,棲息在河岸斜出的大樟樹樹梢,樹梢搖動,斑鳩拍打着暗灰的翅膀。

  老祖宗相中這塊風水寶地,依水而居,世代種田種荷。雨中荷塘,越發風光無限。紅花苞,像倒立的毛筆,隨風晃動,向天空書寫着夏季的奔放。那盛開的白蓮,闊大的花瓣被雨洗濯得溫婉鮮亮,有遺世獨立之美。田田蓮葉,水珠滾滾,碧綠玉盤托舉大珠小珠。村中老井水氣氤氳,清澈見底。井沿的條石上依稀辨識「康熙六年」刻字。苦楮樹上知了一身黑鎧甲,薄薄翅翼上隱約可見淺黃紋路,牠不知疲倦,高亢興奮,聒噪不停。

  水聲水色,讓不大的荷塘灣靈氣十足,水木清華。水漲水落,荷塘灣門前小河文靜。最喜小孩亡賴,拿着臉盤、竹簍、漁網,赤腳跑去河灣捉魚。夥伴們分工合作,沙土作壩攔水的,彎腰撅起屁股斛水的。水淺魚慌亂,泥鰍揮動長鬚鑽河沙,石斑魚、鱍魚兩指寬,扭動尾巴,閃爍着魚鱗紅藍相間的粼光。夥伴們齊上陣,七手八腳,你擠我,我撞你,一個趔趄,滑倒在河灘上。打個滾,衣服、臉上、鼻尖上,黑泥巴東一塊西一塊,人模猴樣,惹得笑聲不絕。

  乾脆來個痛快,脫得精光,浪裏白條。

  「不好啦,玉蓮嫂來了……」

  玉蓮嫂柳眉倒豎,杏眼圓瞪,手提柳條,旋風般襲來。夥伴們早已鳥獸散,爬上河壩,潛藏在荷葉叢中。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衣服短褲還掛在苦楮樹上。玉蓮嫂撿根竹枝,將衣服全部挑下,收繳,扭着腰肢走了。夥伴們大眼對小眼,兩手污泥抓蘿蔔頭,摘來兩片荷葉,一前一後,擋住要害處,垂頭喪氣回家。

  風吹荷香飄。荷塘灣接天蓮葉,綠浪蕩漾。荷花開得很擁擠,很喧囂。這頭漫向那頭,一丘田,一壟田,水塘,水圳,紅紅綠綠,紅紅粉粉,巨幅彩畫耀得你眼睛晶亮。

  數不清的荷花,三生有約,齊刷刷一起開放。荷香清遠,開窗,開門,一股腦,撲面而來。荷塘灣鄉村遊,遊人被香推着走。那荷香,絲絲縷縷,綿綿長長,又濃郁洶湧,荷塘灣水流淌的都是收不攏的香氣。蜻蜓立上頭,親近芳澤,紋絲不動,伸手去捏長翅膀,牠竟然忘記了飛走。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山巒曲線婀娜,山間翠竹掩映,雞犬嬉戲其中。晨起,竹林多霧,白白的,在樹梢繞來繞去。玉蓮嫂趕鴨子,青頭鴨公伸長頸脖子,拍扇着雙翼,「嘎嘎嘎」,滑翔落入荷塘。傍晚,扁圓的夕陽親吻山樑,把山影剪紙似的投在荷塘。白鷺歸巢,紳士風度,邁着長腿,尋覓最後的晚餐。岸邊香樟森森,繁枝茂葉中藏匿鳥窩。

  夏日暑氣盛,小暑大暑,赤日炎炎。我還是喜歡回荷塘灣消夏。玉蓮嫂見人就笑,被河風吹黑的圓臉乾淨清爽,像盛開的荷花。「來來來,喝點茶,自家做的。」

  我知道玉蓮嫂承包了幾十畝荷塘,還在屋後種了一小塊茶山。清明節前後採茶忙,採青,殺青,炒茶,大白天忙到半夜。一年到頭,產茶不多,夠自家喝,親戚朋友送點兒。茶葉在水杯徐徐舒展,還原了一個葱綠的春天。茶水清澈淡黃,悠長的清香中夾雜着一縷苦澀。原來,玉蓮嫂泡給我喝的茶水裏摻了三四粒蓮子心。蓮子心,如此青綠,解毒靜心,入嘴很苦,但是良藥苦口,世間之事,辯證合理。日子比想像之中更溫人心。玉蓮嫂在灶台熬蓮子白米粥,沸水在鍋裏打滾,冒出細密的白花。再文火慢慢熬,熬是工夫,是技巧,很多好東西是熬出來的,慢工出細活。蓮子與白米充分融合、滲入、渾然一體,稀粥顯出溫潤的瓷白,自然的純香沁人心脾。玉蓮嫂的臉上綻放嬌嫩的花朵,彷彿時間和火候可以歲月逆轉,她「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夏天出汗多,排體內的毒,蓮子粥是最好的滋養。」

  月亮在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時,晃悠悠來了。荷塘灣河風習習,鄉下的暑氣消退得早。月色清幽,我走,月光也走,彷彿月光踩着我的肩膀走,連片的荷葉荷花也隨之在走動。水面銀光躍動,光怪陸離。不知不覺中,會出現幻覺,各種場景和紛繁的人物,從月光中,從荷塘裏走來,觸手可摸。荷塘灣以另一種方式在和我對話,一個帶着荷香的鄉音在喚我,那麼輕喃,那麼細膩,卻彼此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