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夜空中最亮的星

  劉士帥

  喜婆是故鄉村莊裏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近一個世紀的風雨將她的臉雕刻成生動的歲月標本,每一道皺紋裏都寫滿了遙遠的往事,每一根白髮中都蘊含着曾經的茹苦含辛。

  喜婆和我家沒有血緣關係,但母親和喜婆卻有着拉扯不斷的天緣。當年,母親遠嫁,來到父親的故鄉。因從小在姥姥身邊受寵,母親連一日三餐都犯愁。生產隊裏分柴火,有玉米秸也有小麥秸,烈日當空的頭晌,母親抱了玉米秸想燒火做飯,喜婆路過剛好看見,隨口說:「大田家的,這玉米秸呀,得留着陰天下雨不好點火時再燒,平時燒些麥秸就行。」

  這樣一來,母親便認識了喜婆,認識了這個快言快語的老人。

  那年冬天,母親想在春節回娘家時為姥姥做上一身簇新的棉褲棉襖。母親不會剪裁,逕直去找了喜婆。巧手的喜婆細心幫母親剪裁,還不忘手把手教母親怎樣做針線活能讓老人穿着更舒適妥帖。在喜婆的調教下,母親漸漸也成了一個巧手女人,她們娘倆的關係也漸漸親如母女。  

  小時候,每到過年時,我都要去給喜婆拜年。北方的農村一片蕭瑟,喜婆家櫃子上的花瓶中卻盛開着一種永不凋謝的「花」——喜婆說,過年了,屋子裏總要有些生氣。喜婆靈機一動,去河堤下砍來些乾枯的酸棗枝杈,又給每個尖刺插上了爆花。瞬間,喜婆的老屋裏燦爛惹眼,四處瀰漫着爆花的清香。喜婆給了年少的我對美最初的引導。當時,我還曾懷想過,喜婆年輕時一定是個漂亮女人,即使歲月變遷依然掩藏不住她老人家那份由內而外的韻致。

  喜婆是個命苦的女人。老伴早年過世,兒子天生懦弱,兒媳還患有輕微的精神分裂症,整個家全靠喜婆一人打理,喜婆裏裏外外都是把好手。夏日裏,喜婆常會為孫兒縫製那種漂亮的棉布背心,而每次,總少不了我的那一件。在喜婆傾心傾意的關愛中,我和喜婆的關係也親近了許多。我外出求學那年,喜婆還曾專門為我做過一件禦寒的棉襖。襖子穿在身上鬆軟舒適,樣式頗似唐裝,讓我在校園裏很是風光了一把。

  我畢業實習那年的春天,母親因過度勞累突發腦梗,當時父親正在鎮上趕集,多虧去我家串門的喜婆發現了母親的異樣,隨後招呼鄰居火速帶母親去了鎮上的醫院,才幫母親撿回一條命。母親大病初癒後,告別了田間勞作,喜婆不放心,時常來我家陪伴母親,這份忘年親情一直令村人備感心動。

  大學畢業後,我忙着四處打拚,極少歸家。但每次回家,不知有意還是巧合,我總能見到喜婆。喜婆微笑地看着我,撫着我的頭說:「小帥都長這麼高了啊,啥時候把媳婦領回來讓婆婆看看呀?」

  我笑笑,不置可否。那時的我喜歡天馬行空,不想被婚姻束縛。我知道母親為我的婚事着急,但母親了解我的脾氣,並不敢多說什麼。可我每次回家,喜婆只要見了我,總不免要追問幾句。因此,我回家時一度害怕見到喜婆,喜婆卻總是適時在我面前出現,每次還會重複我最不想聽的那幾句話。

  然而,我最終也沒能趕在母親在世時將媳婦領回家。

  母親告別人世那年,剛滿59歲。喜婆顫巍巍地來到我家,神情恍惚——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讓喜婆一時間有些不能適應。姐姐將母親生前繫過的一條紗巾圍在喜婆脖子上,喜婆手撫紗巾,眼中滾落兩行渾濁的老淚。

  母親圓墳後,父親打開深鎖的抽屜,取出一個紅紙包遞到我的手上。我頗感奇怪,打開一看,竟是新嶄嶄的600元錢。父親說,這是喜婆特意為我將來的媳婦準備的見面禮,喜婆老了,怕自己哪天撒手西去,這點兒錢權當她的一點心意。父親還說,母親在世時,知道我脾氣倔,可我年紀一天大似一天沒個歸宿也令她夜半無法安睡。後來,是喜婆自告奮勇擔當了說客,不厭其煩地督促我。那一刻,我才明白,為何每次回家喜婆總會適時出現。原來,那是母親和喜婆之間的約定……

  我一個人奔向了門前的河堤,眼淚瞬間淌了滿臉。河堤下,滿坡的酸棗樹綠意萌動。春天來了,一切希望都要開始了。我不禁想起年少時喜婆家花瓶裏那些不凋的爆花,看來,是大半生的苦難讓喜婆明白了「好花不常開」的道理,所以她才會選擇一份永恒的美麗啊!

  臨回單位前,我特意去看望喜婆。幾日不見,喜婆本已蒼老的面容又平添了幾分落寞。喜婆見到我,狠命拉着我的手,半天竟沒說出一個字,只有嗚嗚的哭聲。可我分明從喜婆的眼神中讀出了一種期待,一種我曾經懵懂而今徹悟的期待。

  返城後,我鄭重將我的想法同那個喜歡我很久的女孩和盤托出。一個月後,我們雙雙回到了老家。下了車,顧不得周身疲憊,我帶女友直奔喜婆家。可是,當我倆滿心歡喜站到喜婆跟前時,她老人家已經認不出我是誰了,只是緊緊拉着我女友的手,不停地說:「這姑娘多好啊,快坐,快坐!」母親走後,喜婆承受不住打擊,加之年老體衰,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生氣。

  最終,喜婆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夜裏離開了。喜婆走得很安詳,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平靜從容。

  夜深了,我獨自徘徊在老家的河堤上。鄉村的夜靜得出奇,頭頂繁星滿天。在最遠的那片天空上,有兩顆最亮的星,一顆是喜婆,一顆是母親,她們在浩瀚的星河中,穿過夜的帷幕,靜靜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