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鄉村理髮師

  張志星

  工匠是一種職業精神,是職業道德、職業能力、職業品質的體現,是從業者的一種職業價值取向和行為表現。通俗地講,能夠做到「幹一行、愛一行、專一行、精一行」就是工匠。

  縱觀吾鄉黨,竊以為,現年六旬出頭的剃頭匠建德佬是當之無愧的工匠之一。儘管與其同村同宗同輩,但因我自小外出求學和工作,對其印記只有「建德佬、剃頭」,模糊而清淺。能夠見得真人,並全過程體驗一次其「頂上功夫」服務,卻是50年一遇。二月二龍抬頭,春意盎然,草木葳蕤,鬚髮也隨着春天活力迸發野草般瘋長。偶得周末回鄉,慕名而去。未到,被告知,已搬遷,還沒開門,稍等。

  這年頭,大凡卜居落成,新店開張、公司開業,或喬遷新址必會大張旗鼓,大肆炒作,引人眼球,招徠顧客。《詩經·小雅·伐木》:「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小鳥從深谷中飛出,尚且遷居於山頂高大的樹木上。善於營生之人就更是嚮往商業黃金地段了,在繁華市井擁有一片商舖、一隅攤位,是許許多多生意人一輩子的夢想!然建德佬此番遷挪,卻有如黎明前的黑夜一般靜悄悄。

  約莫一刻鐘,建德佬如約而至。他身高5尺有餘,身材單薄,白髮飄然,面孔清癯,下身着黑褲,上身套及大腿的黑色夾克,裝束雖陳舊卻整潔,質樸無華,反而透出些許道骨仙風。

  不用打招呼,我後腳跟着他來到他新店裏。儼然「鳥槍換大炮」,新店雖是單層闊面卻更大,而且是鋼筋水泥結構。店內約20平見方,布局鮮明,物什老舊,陳設簡單。若要說豪奢,唯一可充數的是東北角四方桌上的一台液晶電視機了;若要講時尚,就是東面牆壁上的微信收款二維碼了,二維碼旁黏貼着用彩筆書寫的收費表,成人20元、小孩8元……東面牆腳幾張竹凳倚牆,虛席以待,西北角一簾低垂呈圓弧形,隔出一方隱蔽,裏面應是建德佬午休之榻,西南角為洗頭池,東南角支一張半米高的簡易立櫃,散落着梳子、剪刀、推子剪、毛刷等理髮工具,南邊一面牆上懸掛兩塊鏡子,鏡子前安坐一張老式鑄鐵理髮椅。

  這椅,是全店的主角、標誌、核心,當然是理髮店的鎮店之寶。此椅,高2尺許,漆色乳白,主軸、扶手、踏板、靠背、底盤皆鑄鐵而成。其後腰處裝有用於調節傾斜角度的齒輪,旁邊飄着四指寬3尺長的布帶子,為「蕩刀布」,經年累月的磨礪,殘缺中透露着歲月氣息。近看,此椅漆色半褪,銹色斑斑,年歲已高。

  都說,時光老了歲月,歲月滄桑了容顏。看着此椅,我的年代感油然而生,就像戴上了「年代濾鏡」,頃刻把我拉回童年理髮的記憶裏,不禁有些虛妄。我脫了外套,逕直坐了上去,雙手安放兩側扶手,一個「穩」字了得。扯紙、圍脖、罩裙,一氣呵成。從鏡中看,建德佬屏氣攝息,聚精凝神,推剃自下而上冰冰涼涼,操剪節奏有致悅耳動聽,揮梳順勢而舞,不疾不緩,有板有眼,隨着「嗡嗡嗡」的蜂鳴聲,團髮簌簌而落,青絲翩躚而飄。

  都說,建德佬「兩指握一剪,一生困座椅」,只會剃頭,別無他長。好奇之下,我主動與其嘮了起來。「你從事剃頭多少年了?」「沒有讀書就開始剃頭,近50年了。」「中途有無想過轉行?」「當然有想過,但種種原因沒有轉成。」「剃頭生意好嗎?」「做這一行哪能好!餬口而已。」有一搭,沒一搭,偶爾與進店待剃的一位大叔拉家常。

  他的語速慢條斯理,神情安然若素,波瀾不驚、靜如止水。通過攀談得知,原來遷店非其本意,是房東硬把老店收了回去。

  梳剪畢,移位西南角坐於洗頭水池邊。建德佬放水,試溫,將吾頭推引至水池中,抹洗髮精,蘸水,雙手弓呈爪狀梳洗一會,取塑膠圓形洗頭梳子,轉圈洗,發出輕微的「轟轟轟」聲,頭皮隨之酥酥麻麻,清清爽爽。洗罷,歸位。建德佬手腳並用調節轉椅之後的齒輪,哐的一聲卡位,我便順勢半躺了下來,進入刮鬍鬚工序。這是一項細活,有如醫生手下的手術刀,必須保持謹慎鎮定,高度專注,方能又穩又準,否則可能臉面開花,血染刀尖,嚴重的可能留下疤痕破相。面對鋒利無比的剃刀在臉面腦袋上來去比劃,說心理話,我還是有些發怵的。

  建德佬刮鬍鬚,不用擔心,不僅又穩又準,而且以淨、細見長。先用熱毛巾擦拭一遍,清除鬚孔污漬,再用熱毛巾敷蓋重點部位,促進血液迴圈鬚孔舒張,塗上鬚膏,用手指來回撫揉,待須膏附着均勻,滲入鬚孔,轉身輕取手工剃鬚刀,大拇指摁外,食指、中指夾內,呈蘭花指狀,剃鬚刀有如燕尾,開始施展頂上功夫,「滋滋滋」的響聲陣陣掠過,所過之處癢癢的、麻麻的。刀過之處,建德佬還要用左手指去觸感,根據膚感判斷是否刮淨,直至平滑為止。間隙,還在後背的「蕩刀布」上蕩幾下。我常想,「蕩刀布」為何偏偏要懸掛在椅背後,刺耳的蕩刀聲會讓人脊背陣陣發涼的。

  建德佬掏耳也頗得要領。取了棉籤,由耳屏到耳輪再到耳舟最終進入耳洞,由淺及深,自外而內,順時、逆向各轉幾圈,最後在外耳門一按,頓覺耳竅頓開,清朗清爽,好生愜意。

  吹髮、掀罩、去圍脖紙,我起身離座。看看鏡中,真是「滌污蕩垢春風至,目秀眉清新貌鮮。頃刻已然除老景,如今誰不憶童年?」再看用時,1個小時過10分鐘。旁邊等了快1個小時的大叔已經迫不及待地坐了上去。我掏出手機掃碼付款20元,便宜實惠。按一天操刀8小時計算,建德佬的日收入不足200元,瞬間玩味出其「餬口而已」的無奈。

  器物有魂魄,匠人自謙恭。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剃頭匠,建德佬半個世紀始終如一日,不圖名,不趨利,用一生的執着和修為,賦予了頂上功夫出神入化般的靈性,給顧客以真真切切的上帝般的享受,不是工匠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