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閒話客家人吃飯
江全鳳
為了謀生,辛苦奔波,勞勞碌碌,客家話說賺食;日子過得好不好,叫有冇(無)食雜;人去世了,說不吃飯了。顧況要是客家人,他會對前來投謁的白居易這樣說:「去轉去轉,長安唔(不)好賺食!」看完「野火燒不盡」,讚賞:「有介(gai這樣)的功夫,隨便賺得到來食。」人生的過程與結果,核心就是食,直指過去客家人生活的本質。話語何止是工具,簡直就是族群集體無意識的顯露,遮掩不了。現在的奶奶追着孩子餵飯,一餐飯得餵個把鐘頭,吃飯事大啊。我也特理解現在孩子不愛吃飯,自己一個人,怎麼吃得下飯啊!那時,吃飯,是群體活動。
到了飯點,哪座土樓門邊的碓床、門檻石鼓、門前的長石板長木板上都坐滿了端着各色飯碗的人,擠不下了,還有端碗站着的。並非家裏沒有餐桌,家家灶間擺着一張八仙桌,平時吃飯,過節敬神;有些人家除了灶間,還有一間地腳做吃飯間,兼待客喝茶聊天。飯菜好了,端上桌,逢年過節一家人——連女人孩子才上桌圍坐着吃飯。閒時下落,只有阿公阿爸端坐在上首,女人煮好飯菜還得忙活洗衣服餵奶餵豬。孩子們不愛上桌,上桌吃飯規矩多:不許說話,碗筷要怎麼拿……大人田裏幹活,孩子上學或屋邊拔草放牛趕鴨,吃飯時,大人才能逮着孩子教訓教訓。牛踩人菜地啦,打了上圓寨女孩,偷摘溪背樓人李子,大大小小婁子總有幾件。打了飯,扒拉些菜,趁阿公開口前溜走。樓門口笑鬧聲一陣高過一陣,怎能錯過!
圓土樓四方樓的大小門洞是風口,乾淨敞亮蚊蟲少,是歇涼的好去處。孩子們多圍着孩子頭坐在一起,嘴巴沒歇,吃着飯說着話;手也沒閒,一手拿飯碗,一手掏出口袋的五子上下翻飛玩起來。要是樓裏張嘴就是古和氣愛說笑的大人也在,孩子們就端着飯碗或坐或站圍着承口水。要回去添飯了,叫小夥伴:「幫我位置佔着!」回來見位置坐了人,大人就罷了,要是同齡人,得罵句「大人起來,小人繼位」。邊吃邊玩,當然有摔碎碗的時候,父母罵:「飯碗都顧不好,拿你頭殼來挖個碗!」物貴人賤,家家的飯碗湯勺都鏨着名字呢。擠在一起吃飯,也有吵起來打起來的,起因無非是口水噴到飯碗啦腳太臭啦……大人也會吵架,幹活時我在這山看到你家的牛在那溝吃番薯,吃飯時當面抱怨,又翻出前年你家的豬還拱人白菜呢……人多,很快被勸開了。
自己吵架是悲催的,不論輸贏,回家都得挨罵。圍觀大人吵架,卻是樂趣,天天高高在上評判我們對錯的大人也會吵架!大興壩在村頭,溪小坎高,四角樓高低錯落夾溝相鄰。正吃着飯,鄰樓傳來兩大人的喊聲,急促憤怒,吵架了。接着加入第3人拖長的聲音,勸架的。孩子哭了。更多人加入,聲音更密集嘈雜。遠望樹木掩映,只看到鄰樓露出一角的泥牆黑瓦,大家議論是誰的聲音,吵什麼,誰無理誰沒臉,真是鮮活的三觀教育。
午飯時,賣蘿蔔籽賣麥芽糖補砂鍋閹雞閹豬的也來走樓串戶,來了,碓床坐下,家什擺開,聊上了。孩子們端着飯碗圍上去。吃完晚飯,幹了一天活,累了,門口涼爽好玩,空碗拿在手上,遲遲不想起身送回家去。天涼了,樓門口風大,便窩在誰家灶前,添柴鏟灰,等着結了鍋巴的番薯,番薯結了鍋巴,溢出糖汁,又甜又酥。
大家一起吃飯倒不是互通有無共用菜式。米不夠,都吃番薯絲飯。上半年雨水多,蔬菜難種,是菜荒時節,家家都是小半缸的炆筍炆芥菜頭。鹹菜酸菜梅菜,蒸煮炒,換着吃。其實,都是芥菜醃製的,乾濕鹹淡不一而已。也許,正是因為渡菜荒,永定的梅菜乾才做得好,在閩西八大乾中排上號。有時不湊巧,我從你家勻一碗頭酸菜,下一墟還你一碗頭鹹菜,也是有的。供銷社買的叫商品菜,海瓜子豆腐乳煎鹹魚很下飯,兩三粒海瓜子澆點湯可配一餐飯,整塊鹹魚吃完了,再吃碎末末,都很香。花生黃豆可待客了。五月節前後,四季豆茄子瓜熟了,菜的花樣才多起來。誰家媽媽坐月子,省下雞頭給孩子吃,大人再三交代,呆在自家房間吃。你端出去,別的孩子猴着,你得分給人家啊。不願意分,你就在家吃完。所以,大傢伙食相差無幾,都吃炆菜頭、都吃葫蘆瓜、都吃豬嬤菜。阿公阿婆掌勺的,酸菜炆筍、四季豆煮酸菜、酸菜煮茄子……離了酸菜,煮不出菜來。我們樓裏,東侄兒和阿銀小小年紀就站在鍋台邊,同樣的食材,變出新花樣。四季豆,切成薄片,炒一炒,更入味。番薯切成薄片,加鹽炒了也是一個菜。下雨天,不用田裏幹活,芋頭蒸熟和上木薯粉做成結菇粄,那是享受。煮好了,先端一碗上樓給我家腿腳不便的阿婆嘗嘗。阿婆感激不已,說自己躺床上,不知吃了鄰居孩子多少好吃的。
前年,遇上一堂堡小伙,學體育的,說起怎樣驅車2小時摘霜打的芥菜,怎樣做泡腰片,眉飛色舞。我很好奇他哪來的好廚藝,說是自小父母進城打工,他帶着兩個妹妹在老家上學,妹妹小,都是他煮飯,煎個蛋,得加些木薯粉設法變得多些,3個人吃啊!他舉杯總結:「我是熱愛生活的!」我們都是熱愛生活的啊,粗茶淡飯吃得多姿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