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玉言/那些個「年」\小 杳

  圖:兔年之初的京城晨光。\作者供圖
  圖:兔年之初的京城晨光。\作者供圖

  這個春節,京城格外安靜。或許因為剛從疫情中過峰,驚魂甫定,好在還有街頭的紅燈籠和彩燈點睛。年味在記憶中徐徐升起,薰香了過去和眼前……

  小時候的「年」,是有溫度有味道有顏色的4D電影──

  近景是好多肉:蝦油鵝,白切雞,蒸白肉,豬肉大葱餃子。父親將一大鍋豬肘黃豆坐在煤爐上,文火煨一夜,香氣滿屋繚繞。次日一早肉爛豆軟,肉皮微顫,肥油潤入豆中,豆香而不膩,肉入口即化。

    外景是雪夜。吃過年夜飯,一幫小孩結伴去俱樂部猜燈謎。俱樂部大禮堂拉着一圈繩子,掛着毛筆寫的帶編號的條幅謎面。猜中了便去找工作人員,小戰士拿出答案一對,「猜中了」,將條幅扯下,給個小獎品。我們興高采烈拿着小獎品跑回家,雪在腳下咯吱咯吱響。因為有雪,除夕夜色是天地拼接的黑白片。

    情景是一家人的團圓。每逢過年,父親會買幾種糖,高檔的蜂王漿軟糖、中檔的大蝦酥、低檔的水果糖。父親將糖果堅果水果均分幾份給我們,囑我們各自存好掌握吃的節奏。我跟妹妹下棋,說好拿糖做戰利品,一盤一塊糖。小我五歲的妹妹每盤皆輸,很快她的糖都被我贏過來。妹妹捂着最後一顆糖大哭,父親令我把贏的糖全還給妹妹,理由是「大的要讓小的」。我雖然心有不服,還是忍不住將自己反覆試驗總結出的「珍貴秘笈」分享給妹妹:水果糖與花生同吃,有酥糖味道。至今妹妹常念叨的,卻是上中學時我騎單車帶她,寒風中她摟着我,與一群少年在林蔭道上呼嘯而行。

    過年新衣服必不可少,多由母親親手裁製,有時也買現成的。我記得有一件綠白格上衣是買的;有兩件是母親做的,一件粉花布衫,一件黃花布衫。每次做新衣前,母親都要帶我們去商場看花布,徵求我們意見,如果覺得好看,就立刻買下。如果不喜歡,就再等等,看過兩天是否有新貨來。

    那塊黃花布,起初母親帶我去看,我不太滿意,母親便沒有買。連續幾天,母親一次次去商場看,始終沒有新花布到貨。眼看要過年了,我已做好思想準備穿姐姐的舊衣服。母親不忍心,於年前最後一天、商場打烊前匆匆趕去買下那塊花布,連夜踩縫紉機給我做了新衣。穿上之後,我很開心,看來看去覺得花色還是可以的。

    上中學後,新衣服基本都是母親託姑姑從上海寄來。那時上海是全國的時尚之都,母親還給我們用上海的檀香皂、百雀羚,檀香皂淡雅的香味和赭黃色的包裝,百雀羚盒子黃藍相間的底色與雀鳥圖案,是我對「國貨」最初也是最深的記憶。

    上了大學與父母聚少離多。每次放假前,父親明知哪天回,也要天天「順便」到車站蹓躂一圈,「順便」買點東西──都是我們愛吃的零食。那時應季鮮果少,父親常給我們買各種水果罐頭:黃桃、蘋果、雪梨、山楂、荔枝、橘子……都冠以「糖水××」,我尤愛黃桃和山楂。

    有一次,父親買的葡萄罐頭。我吃了一口覺得味道寡淡,隨口說「不好吃」。父親好像犯了錯似的說「我想讓你們嘗嘗不同口味」。很快就出去了,大冷天重新買回我們愛吃的山楂罐頭。至今每每想起,我都為自己的不懂事懊悔不已。

    過完年離家,父母送去車站。公交車進站時,往往找不到父親。車子一開動,才發現父親站在人群外看着我們。車子開出一段了,還能遠遠看見父親的身影,久久不動。

  及至我們工作,每次回家,父親總是習慣性地買好我們小時候愛吃的東西,存了滿滿一冰箱等着。    

  全家唯一最齊全的團聚之年,老外婆也在,四世同堂。那年父親已經病重,無法走路、無法用語言表達了,但他看我們的眼神都是笑的。母親指着我們問「這是誰?」父親會把婷叫成璟,把兵叫成婷,但沒錯的是──全是他女兒的名字。臨返京前,我本已打了招呼走出門,又特地回來跟坐在輪椅上的父親說「爸,我回北京了。」父親似乎聽明白了,點點頭。走出門我回頭再看,父親眼巴巴看着我,眼神裏淨是不捨,我頓時淚如雨下……這是父親最後的目光,這個「年」也是父親與我們度過的最後一個年。一晃,我們已經過了二十二個沒有父親的「年」,但父親的目光會在每個「年」裏,看着我們微笑。

  此後N個「年」多是尋常樣子,嘩啦啦而過。其間也有美好畫面:二○一六年春節在夏威夷,正逢母親生日。我們在一個露天草坪,藍天麗雲,繁花綠野,和風習習,長條木桌上擺着麵包水果,大公雞跑來跑去搶麵包渣。儀式極其簡單,但母親很喜歡這個野趣生日Party。母親雙手合十許完願,說:真好!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