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煙雨/庖丁解牛\白頭翁
夜讀莊子,每讀必有得。
莊子的書讀起來有滋味,有嚼頭,有神韻,也有節奏。莊子是中國先秦文化集大成者。莊子與老子有難解之緣,老莊思想,黃老之術,但莊子比老子更講究詩情畫意,更講究用文學的手法描述哲學,用哲學的理念表述文學的思維。讀莊子的寓言,一會兒笑,一會兒怒,一會兒情不禁拍案叫絕,一會又不由得撫案長思,始信人間有奇人。「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難道莊子真的知道地球之小,小到只有太陽的一百三十萬分之一?否則莊子怎麼會想像那麼非凡的鯤,那麼巨大的鵬?莊子可謂仰天俯地,從微觀世界中看到了大千世界;從宏觀世界中看到了萬物無窮。莊子的境界「物我兩忘」是諸子百家中獨有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莊子有意思。和老子《道德經》中表現的哲學手法渾然不同。莊子講「盜亦有道」。「道可道,非常道。」是老子之論。盜亦有道乎?莊子莊嚴道之:有!一大盜名跖,其徒詢何以成為大盜?跖有言:在屋外就知道屋內有多少財富,其為聖;第一個衝進去為勇;最後一個離去為義;判斷能不能進去為智;分配均勻為仁;五者齊備方為大盜。莊子的思想不可思議。
莊子有篇名作《庖丁解牛》,莊子把殺牛寫成一場靈魂與現實的對話,一場哲學與理念的較量。我相信,莊子見過那位神奇的庖丁,細細聽過這位操刀十九年,「所解數千牛矣」的庖丁講述他殺牛的故事,但莊子大概沒有見過真正殺牛;就像司馬遷沒有親臨「鴻門宴」,沒有經過「霸王別姬」;羅貫中並未參與「赤壁大戰」,世上本無「借東風」「空城計」「失街亭」「斬馬謖」。因為莊子在《庖丁解牛》中無一景,無一筆寫過被解之牛。
我是一九六八年冬去山西晉西北農村插隊的。一九七○年冬趕上生產隊要宰殺隊上一隻老黃牛。這隻老黃牛從互助組、合作社、高級社、人民公社,一路走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如今垂垂老矣,再不是孺子牛,獻了青春獻終身,殺牛在當時農村是件大事。殺了老黃牛每戶都能分到一塊極其珍貴的牛肉。場院中擠滿了鄉親們。
老黃牛被牽來了,全隊男女老少的心情「且喜且憐之」。老飼養員默默地牽着牠。「庖丁」也來了,正在默默地蹲在地上抽着旱煙袋,眼前擺着一個小竹籃,上面蒙着一塊油布。「庖丁」揭開油布,從中取出一卷細細的牛皮繩,挽成四個皮圈放在地上,讓老牛四蹄踏進去。老黃牛彷彿明白那就是黃泉路,說什麼也不踏進去。老飼養員雙手抱一條腿,抬起放下,抬起放下,直到四條腿都套進這四個牛皮繩的扣中。「庖丁」沉穩地走過來,手上執一利刃;老黃牛懼之,突然昂首,哞哞慘叫不休。當「庖丁」一使勁把牛皮繩收緊,把牛的四條腿收緊到一束時,老黃牛有些站立不穩了,牠掙扎着慘叫着,淚眼望着四周的人,伸直了牛脖子,使勁搖晃着牛頭。「庖丁」彎腰用肩使勁一頂,老黃牛便轟然倒地,牠不再慘叫了,突然大滴大滴地流起淚來,混濁的眼淚一串串流下,把牛臉下的黃土地都打濕了,老飼養員掉着淚走了,他餵了這頭老黃牛整整二十五年。以後我再也不敢看殺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