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談/日昇歲新\吳 捷

  圖:佛羅里達灣島國家海灘的日出。\作者供圖
  圖:佛羅里達灣島國家海灘的日出。\作者供圖

  「旦」,字形像日出於地平,意為破曉,轉意為白天或正月第一日。先民見平原漠漠,旭日初升,刻於龜甲,銘於鼎彝,簡潔形象,沿用至今。

  有沒有在周圍的世界一塊塊崩塌時,去海邊看日出?

  二○二○年三月,新冠疫情在美國蔓延,股市在八個交易日內熔斷四次,人心惶惶。我關掉手機,去佛羅里達看海。日出時,西天疏星點點,東方的天色已燒成一片赤紅。海濤起伏,彷彿巨型生物有規則的呼吸。海鳥孤飛群翔,戲水逐浪。一隻淡棕色小螃蟹悄悄橫行而來,在我腳邊一門心思挖洞,把一鉗又一鉗的沙拋到洞外。方寸之外發生了什麼,牠毫不關心。

  從那時至今,我又見到了大約一千次日出。太陽升升落落之際,疫情去去來來,股市低低高高,人類生生死死,戰爭打打停停。奧地利猶太作家茨威格一九二六年底致信高爾基:「我們的任務是見證這一永無休止的進程,盡量真實而明確地說出自己的意見。」十五年後茨威格流亡巴西,重讀法國人文主義作家蒙田的隨筆,有感而著《蒙田傳》:「我們這一代被命運拋入動盪不安的世界中,最宜讀蒙田。」「當你對理性和人類尊嚴懷疑並失望時,才會頌揚身處混亂而始終保持清醒正直的人。」蒙田認為,自我局限於一隅,心胸容易狹窄,會誇大雞毛蒜皮而怏怏不樂。茨威格說,如果能像蒙田一樣不介入、不張揚,為自己建造一個世界,「時代發生的一切對你就是無能為力的,時代的瘋狂也並非真正的苦難。」

  但茨威格未能踐行蒙田之道,於珍珠港事件後不久自殺。他有所不知,彼時距攻克柏林只有不到三年零三個月。其自傳《昨日的世界》回憶自己生於十九世紀末的歐洲,「一個安全的黃金時代。」晚年納粹橫行,生活一向優裕的他失去一切,深愛的歐洲文明遭徹底破壞,所以在自傳末章引用莎劇《凱撒大帝》:「羅馬的太陽已落,我們的白晝已逝。黑雲、夜露和危險正在逼近,我們的事業化為灰燼。」

  日出日落,是習慣成自然的說法。太陽並不升落,晝夜輪替只因地球自轉。若你能懸浮於宇宙空間,巡天遙看,可見太陽系裹挾着地球,銀河系拖曳着太陽系等萬千星河,都在永恆運動之中。銀河系約四十億年後還會撞上迎面飛來的仙女座M31星系,屆時,你我的後裔(或許已進化為迴形針形狀,好像亦舒《紫微願》裏的外星人)將躬逢盛事。他們會不會憶起四十億年前銀河系角落的一粒微塵上老祖宗的悲歡離合,一如我們回想起三四十億年前掙扎求存的細菌和藍藻?

  四維八方,大海翻騰,群山靜默,星雲聚合。每天何處無日出?每年何曾無元旦?只因我們拘於環境和常規,被小小的喜怒哀樂絲絲縷縷縛住,咬不破自己的繭,把生活過成了機械或混亂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有機會常看到或念及碧海、旭日、繁星,想到地球生物的習性皆如四季和晝夜,要受星球旋轉的影響,想到須臾與無窮、滄海與一粟在巨大參照系之下本無分別,想到運動變化乃宇宙常態,就能在星焚陸沉之際,建成一座蒙田式的心靈堡壘。躲進去修煉《九陰真經》或靜候風雪消弭,都隨你。

  過去三年,也許你辛苦草創的事業、精心謀劃的藍圖,都被無常雨打風吹去。你難免會如茨威格一樣沮喪、絕望,希望有個神奇按鈕,按下它,就能飛越苦悶的時光,直達並永駐「常態」或「完美」。然而,順流逆流、五味雜陳的每一天都是生命的一環,尺璧寸陰,有誰希望把人生「快進」到底?明人祝世祿說「祈年莫若愛日」,與其希求長壽,不如將每天過得充實愉悅。「能愛日,可使一日為兩日,百年為千載。」因為歷史與人生變數雖多,漸變卻多於劇變,如白日經天而為晝,春秋代序而成年。功業無法一蹴而就,惡習尤需防微杜漸。每天持續工作、思考,即便頂風冒雪,即使看似重複,也能解焦慮、化憂愁,錙銖積累,開啟無限可能。

  在海邊,我讀的是很應景的《潮騷》。黎明,漁夫出海,「人們在星光下勞動,漁船隨着眾人的吆喝聲一點點向海邊挪移,只有男人頭上纏的白色手巾格外顯眼。……每天的生計像單調而有力的漩渦,緊緊攫住這些人,使他們的身心從最深處燃燒起來。」較之三島由紀夫以擰巴為特色的眾多作品,《潮騷》獨樹一幟,是作者遊歷希臘後寫成的牧歌式小說。純樸健美、以海為生的男女主人公分別名為新治、初江(著名的電影版由三浦友和、山口百惠飾演)。新、初,好像小說發表時一九五○年代中期的日本,歷史翻開新篇,人人辛勤勞作,意氣風發。一日之計,始於黎明,終日勞動,帶來衣食之資、信心與希望。《潮騷》是對大海、青春和勞動的禮讚。

  茨威格在自傳末尾寫道:「只有經歷過光明和黑暗、和平與戰爭、興盛和衰敗的人,才算真正生活過。」元旦拂曉,是地球自轉與公轉皆結束一周、周而復始之時。日出於地平,朗照新的一天,展開新年空白的長卷。讓這張潔白的宣紙滯澀灰暗還是絢爛多彩,都在於你。期盼最好的,無懼最糟的,不放棄微小的努力,不拒絕重複的辛勞,「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