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K人與事/兩遇「大耳窿」\黃秀蓮

  「大耳窿」因何成為高利貸之俗稱?據說香港開埠初期,放貴利者多為頭纏白巾的嚤囉,他們喜歡在耳珠穿個大得誇張的洞,好把大如銀元的耳環佩戴。形象那麼鮮活,行徑那麼可恨,大耳窿便借代為吸血鬼了。俗稱之由來,是耶非耶?都不重要了,只要不遇上便平安大吉矣。

  唉,怎麼我竟然會惹上「大耳窿」呢?

  猶記得那個早上,恰是辦公時間,手提電話響起,來電顯示出陌生號碼,對方是男士,說話態度流露出商業社會那種禮貌:「黃小姐,你是這菲傭的僱主吧,我是××財務公司的代表。」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天哪,怎會發生這種事?我勉強壓下張皇慌亂,用鎮定的聲調應對,讓對方先說明原委,我在不清楚之處發問。「何時開始借?借了多少?為什麼借貸額可達薪水十倍……」原來一抵埗就與魔鬼交易了,而且持續地借,舊債新債,正常利息與過期利息交疊,息加息,債上債,本來不多的欠款,滾雪球一樣化為炸彈,猛然轟來……大千世界,數字魔法,紅塵迷眼,淵藪深不見底。

  菲傭為父母而聘請,姐姐先來,她溫婉靈巧,勝過上一個百倍。她想替妹妹謀職,當時父親體力日見衰頹,大哥認為多請一個則人手鬆動。瑣事由我打點,合約經我手簽,僱傭合約當然有我的資料了。這妹妹忠勇得很,只是很不聰明,卻也料不到居然愚昧到這地步。為什麼手頭拮据,不跟我商量?只覺又氣又驚。

  能吃「大耳窿」這行飯的,肯定有追數的本事;至於僱主的反應,也離不開幾種模式。我雖則從未跟這行業的人交手,可是菲傭欠債然後如何如何,耳聞目睹也着實不少,此刻可謂臨深履薄,未敢魯莽於一時。唯有表示先向菲傭了解詳情,暫且緩兵之計,好讓自己有充分時間來考慮。日光之下無新事,忽然想起好友曾面對同樣問題。她能夠本乎仁厚但不陷於愚蠢,敢於與「大耳窿」博弈,卒之破解了難題。我心裏也有了主意,仿效這做法吧,其間,我與「大耳窿」,雙方都保持理性態度,終於達至平衡的和解方案。

  那追數電話顯然有所預謀,直接打了給我,想是一旦談判不成,留有後着,故此暫時沒有驚動我父母。倘若父親知悉了,一定憂心不已;萬一母親發現了,一定嘮叨不休。唉,那時父親尚在人間,一晃眼間已二十多年了。

  經驗,往往增進了智慧。

  下一回,「大耳窿」還未現身,我已經感應到事有蹺蹊,魅影幢幢了。上一位住客搬走了,裝修師傅在髹牆,接連兩天有信件從門縫塞進來。不經郵遞而派送入門已經夠奇怪了,還急於星火,接踵而來,信封面尤其透出邪氣,沒有回郵信箱,卻用電子圖章印上巨型電話號碼。閒雜人等,為何管理員沒有擋住呢?淋紅漆的景象觸目驚心,我得先發制人了。不想電話給對方知道,又忘了按什麼鍵來隱藏號碼,唯有借用管理處電話。

  跟上次不同,接電者殺氣騰騰,一副腔調潑皮無賴。我單刀直入,說明舊住客日前遷出了,「真?」「當然。」「可是兩天前同事在單位裏頭見到他們一家都在。」他杜撰故事來試探,我的回答堅定且冷峻。「那這兩封信應該怎樣退回?」「扔垃圾桶啦!」「好。」大概借了錢即刻搬家逃亡的為數不少,這爛仔也沒追問租客下落,棘手的煩惱就在一通電話解決了。我的心跳動了好一會兒,才長吁一口氣。接連一段日子,仍帶着警覺,還叮嚀着師傅加倍留神。

  元雜劇《竇娥冤》的故事起自高利貸。在竇娥之前,在竇娥之後,在地球無數角落,悲苦的歌聲綿綿的,一路唱下去。可是,和着唱的一代復一代,愚蠢、迷茫、無奈、慘切地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