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在」與「行走」\段懷清

  《宋史•地理志》中說,當初北宋皇室南渡,原本不過是將杭州作為一個暫時的所在,即所謂「臨安」或者「行在」,因此最初亦無任何大興土木的營造計劃。「建炎三年閏八月,高宗自建康如臨安,以州治為行宮,制度皆從儉省,不尚華飾」。之所以「不尚華飾」,並非是皇帝是一個清淨簡樸的人,或者崇尚一種清淨簡樸的生活方式,而是因為他並沒有將杭州,真正視為自己疆土的政治權力中心。之所以沒有這樣看,原因卻不簡單,顯然有多方面的考量。至少對祖宗以及臣子們來說,算得上是一種說得出口的「解釋」,也可以說是一種「藉口」,再說得難聽點,甚至也是一種「敷衍」。

  或許是在這樣一種「解釋」之下,初到杭州、驚魂未定的北宋皇室,從一個繁華的北方都城,來到這雖自稱「三吳都會,自古繁華」的郡治杭州,如何安頓得了。但又不好意思馬上就大興土木、營造宮殿,以供奢侈享受,還要為那些一天到晚在進言北伐、收復疆土的主戰派朝臣們一些安慰。於是乎,後來的文獻中,竟然出現了宋皇室臨安杭州之後這樣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車駕初至臨安,霖雨不止,葉夢得等言:州治屋宇不多,六宮居必隘扎窄。而貴為天子的大宋皇帝,竟然有如此通情達理之回覆:亦不覺窄,但卑濕耳。然自過江,百官六軍皆失所,朕何敢求安。

  一個與天下臣民共患難的天子!所以《行在所錄》中會有這樣的記載:

  紹興元年十一月,詔守臣徐康國措置草創,有旨,僅蔽風雨足矣。時修內司乞造三百間,詔減二百。二十八年,增築皇城禁中,間有營建,率因事立制,務在簡樸,列朝相承,罕所增益。

  真實的情況是否如此呢?

  明杭州人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帝王都會》中說:「紹興、淳熙之間,頗稱康裕,君相縱逸,耽樂湖山,無復新亭之淚。」也就是說,日子一旦稍微好過了一點,不管是這種所謂的「康裕」是僅限於杭嘉湖平原地區,還是在稍微擴大一點,但苟且偷安的南宋朝廷實際所轄區域,都顯示出沒有一個皇帝願意過緊日子、當苦皇帝。如果當皇帝都不能享受,還有誰會爭搶着去覬覦皇權呢?

  於是便有了士人林昇「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便把杭州作汴州」的諷喻,亦有了「如何祇說臨安路,不數中原有幾程?」之類的議論。其中所言,無非是南渡皇室顯然已經將臨安行在,當作了可供偏安的「久在」。甚至因此也連累到西湖,論者「以西湖為尤物,比之西施之破吳也」。

  其實,湖山何罪之有?不過無辜牽連,受累成了替罪。而之所以會有如此議論,多數不過是為當初一個「臨安」「行在」所矇騙。或許在南宋皇帝的內心深處,那個北方的都城,曾經的繁華所在,早已經不過是過眼雲煙了,哪裡有眼下實在的享受來得真切呢?

  由「行在」,倒又讓人聯想到「行走」。「行在」是天子,「行走」則是臣子了。天子「行在」,不過是騙人,臣子的「行走」,也不過是天子恩施安慰哄騙臣子的一塊巧克力而已。譬如已經遜位多年、只能隱居在紫禁城裡的小皇帝溥儀,為了學英文,請了蘇格蘭人莊士敦為師傅。皇帝的師傅,自然還需要一些頭銜,於是便有了「毓慶宮行走」的諭賞,還可以坐一種兩人抬的小亮轎(「二人肩輿」)。就連被挑選來宮中陪讀的人,也被諭封為「內廷行走」。

  在賞賜者那裡,這是一種權力與恩寵的象徵,而在被賞賜者那裡,這是一種榮耀。賞賜者樂得有這種顯示與象徵,尤其是在其權力已經衰微的時候;而被賞賜者也樂得有這種「殊榮」,因為這實在是他們忠心奉上的一種機會。所以,被賞賜者一般也並不輕看這種「榮耀」。就連明達如王國維這樣的學人,不過為了一個「南書房行走」,而在清室風雨飄搖的自沉一池死水之中。

  在一個自己無法把握的體制性禮儀制度中,「行在」也罷,「行走」也罷,其實都是當不得真的。一旦你當真,就要賠上你的性命,前者有岳飛,後者則有王國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