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客/梅桑榆

  請客的人不是因你而擺宴,而你卻應邀在座,你就是一名陪客。於宴席之上,陪客與主客喝的是相同的酒,吃的是相同的菜,並且可以藉機結識新朋友或拉上新關係,而吃飽喝足之餘,又不需為主人的破費而心痛,大不了下次請客時,順便邀他做一次陪客,也就還了吃請的情。做陪客真是樂事一樁。

  然而,做一名陪客赴宴,並非僅帶一張嘴和一個胃即可,在與主客同享口福之樂時,還需懂些人情,通些世事,在舉止應對上把握一點分寸。在咱中國禮儀之邦,座次的安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別說在那些公眾場合,即使在私家宴會上也不可忽略,故入席落座時需聽從主人的安排,不可隨心所欲。如果主客稍一推讓,你便當仁不讓地坐上他的位子,或是你本應叨陪末座,卻在餐桌的上首落臀,就可能讓主人尷尬,甚至毫不客氣地請你坐到你應坐的地方。有一次,我一年輕朋友戀愛有成,特邀女友的父親與他的父母一聚(家鄉稱這一聚為「會親酒」),我也應邀前往陪客。朋友的未來岳父聽說我是作家,入席時客氣地拉我坐在他的旁邊。我不知是敬,也未推讓。待到大家坐定,一同擎杯舉箸之時,我才發現我犯了個錯誤︱︱我坐在了首席,也即坐在非他莫屬的位置上。由於我插足其間,使得兩位「親家翁」談話碰杯,多有不便。我也如芒刺在臀,很不自然。但此時再易位而食,顯然不妥,我只好硬着頭皮,把喝酒進行到底。自那以後,我在充當陪客之時,首先注意的便是自己應該坐在哪裡。

  做一個陪客,並非只要坐對了位置,便算盡職。既是陪客,就有「陪」的義務,席間要與請客者一同對主客表示熱情和敬意,或是談些軼聞趣事與大家感興趣的話題以烘托氣氛……有些人卻置這些應酬的常識於不顧,或旁若無人,箸不停揮,只顧吃喝,一副饕餮之相;或大發牢騷,猛訴冤屈,誤把宴會當成了訴苦會;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誤把酒桌當成了演講台……結果不是喧賓奪主,冷落了主客,就是弄得滿桌客人無以置喙,只能呆坐一旁,充當一言堂上的聽眾。有一次,我一朋友因搞調動,請一位能幫忙的人吃飯,我應邀陪客,席間另一位也屬陪客的老兄聽說主客有些職權,幾杯酒落肚,竟向他大訴其苦,說自己在單位如何受歧視、受壓制,總之是懷才不遇,壯志難酬。我的朋友幾次設法岔開話題,均未能使他關上那苦水滔滔的閘門,後來這位老兄竟問主客,是否也能幫他換換單位,這一要求不僅使那人面露難色,我的朋友也終於不得不制止他的發言。不料他竟未等席散,便提前告辭,以示抗議。又有一次,我的一位亦商亦文的朋友宴請他的一位大學同學,請我去做陪客。席間,一位只與我的朋友見過第二次面,也是陪客的仁兄,知道我的朋友亦商亦文,已出版幾部小說與詩集,便無休無止地談文學、談哲學、談社會、談人生(其實都是對不同的人說過的老話),雖美酒佳餚,也不能堵住其口,結果滿桌客人只能恭聽他的滔滔宏論。當我朋友的太太說起他們夫妻之間最近鬧了一點矛盾,讓大家評評誰是誰非時,這位仁兄又大談夫妻相處的藝術,談情愛性愛,並將薩特與波伏娃的關係稱為男女關係的最高境界,建議我的朋友和太太向他們學習,後來又說是「距離產生美」,建議朋友夫妻分居一段時間,甚至說自古詩人多放浪形骸,鼓勵我的朋友生活上開放一些、放蕩一些,說是這樣才能靈感豐富,不斷產生創作的激情……我的朋友倒是能面帶微笑,從容地當他的聽眾,他那本來談笑風生的太太,臉上卻漸漸露出冰霜之氣。而這位仁兄仍談興不減。諸如此類的陪客,豈不有點讓人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