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的糊塗\方元
季羨林和林語堂是現代中國的語言學大師。兩人都曾在德國留學,專攻語言學,回國後又都被聘為北京大學的教授。由於有相同的經歷、相同的專業,又在同一屋檐下教書,而且都住在北大的「朗潤園」,因此兩人時常在一起切磋學問。
一天清晨,林語堂叼着煙斗,沿着「朗潤園」的荷花塘「遛早」,不覺地走到了季羨林家的附近。他知道季羨林有早起的習慣,於是叩門拜訪,見到季羨林正在窗前伏案題字。
季羨林雖已九十五歲,但每日題字、寫作孜孜不倦。他抬起身,招呼客人過來看他的題字:「清代鄭板橋提出來亦書寫出來的『難得糊塗』四個大字,在中國,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盡人皆知。」
林語堂收起煙斗,走過去端詳四個墨跡未乾的大字:「聰明係與糊塗相對而言。鄭板橋曰:『難得糊塗』,『聰明難,由聰明轉為糊塗猶為難』,此絕對聰明語,有中國人之精微處世哲學在焉。惟吾恐中國人雖聰明,善裝糊塗,而終反為此種聰明所誤。中國之積弱,即係聰明太過所至。」
一隻白色的波斯貓跳到季羨林的腿上,嬌滴滴地蹭來蹭去。季羨林把它攬到懷裡:「我也是難得糊塗黨的成員。我把糊塗分為兩種,一個叫真糊塗,一個叫假糊塗。我的結論是:真糊塗不難得,真糊塗是愉快的,是幸福的;假糊塗才難得,假糊塗是痛苦,是災難。」
林語堂插話:「此種崇拜糊塗主義,即道家思想,發源於老莊。蓋中國人之聰明達到極頂處,轉而見出聰明之害,乃退而守愚藏拙以全其身。」
季羨林並沒有被林語堂的話打斷自己的思路:「至於假糊塗或裝糊塗,則以鄭板橋的『難得糊塗』最為典型。鄭板橋一流的人物是一點也不糊塗的。但是現實的情況又迫使他們非假糊塗不行。他們是痛苦的。我祈禱老天爺賜給他們一點真糊塗。」
林語堂發覺兩人雖然一唱一和,但其實貌合神離,於是打個圓場:「世上究係糊塗者佔便宜,抑係聰明者佔便宜,抑係聰明者轉入糊塗者佔便宜,實未易言。」
季羨林撣了撣黏在藍色「毛裝」上的白色貓毛,忽然想到毛澤東有一句名言,但記不清是「卑賤者最聰明」,還是「聰明者最卑賤」。這時東方的天已經發白,做晨運的人陸續出來了。書房的窗戶像一幅很大的屏幕:一個穿紅色運動服的小伙子跑過去,一個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婦女走過來,跟在後面不遠的是一位寡居的教授夫人。望着「屏幕」上來來往往的眾生,季羨林想到古時那些超俗卻不能超世的名士:「楚辭所謂『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所謂『醉』,就是我說的糊塗。鄭板橋倒霉就倒在世人皆醉他獨醒,也就是世人皆真糊塗,而他獨必須裝糊塗,假糊塗。」
聽了季羨林剖白似的感言,林語堂注意到書架上有一本《世說新語》,想到書中講的「竹林七賢」劉伶,這位六朝的名士因能佯狂而得善終;又想到明朝的名士陳眉公說:「惟有知足人,鼾鼾睡到曉;惟有偷閑人,憨憨直到老。」人們佩服賢達名士的聰明,其實就如小龜佩服大龜的龜殼堅實,於是林語堂得出結論:「故在中國,聰明與糊塗復合為一,而聰明之用處,除裝糊塗外,別無足取。」季羨林張張嘴想說什麼,但兩眼被窗外的事情吸引了過去。在荷花塘的對岸有一座雕樑畫棟、金碧輝煌的大樓。大樓的牆上有他親筆題寫的「萬眾樓」三個大字,天天看也看不厭。由於大樓的正面朝西,上午的陽光照不到,因而那三個字灰灰黯黯的。只有等到黃昏的時候,夕陽才會為「萬眾樓」三個大字抹上落日的餘輝。然而今天早上不同於往常,雖然太陽仍然是在大樓的東面升起,但不知什麼東西把陽光折射到了大樓的西面。「萬眾樓」三個大字正好處在反射的光環之中,金光閃閃。這難得一見的折光反照現象讓季羨林浮想聯翩,感到無窮的逸趣。
看到季羨林雙頰泛出紅光,神馳在遐想之中,林語堂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他快步走到荷花塘邊,點燃煙斗,深吸幾口,心情隨着繚繞而上的煙圈變得輕鬆起來。在眼角的餘光中,他見到季羨林的秘書帶着兩個人走過去。林語堂知道來人一定又是求季羨林題字,但卻不知道這次來的是自己老家漳州平和縣的人,是來請季羨林為未來的「林語堂文學館」題寫館名。
後來,季羨林和林語堂分別在自己的文集中收錄了這段對話。不過令人不解的是:林語堂一九二三年出任北大教授,為期僅三年,因此當季羨林一九四六年進北大教書的時候,林語堂二十年前就已離開了北大。而且,除非林語堂活到一百一十一歲,否則他不可能見到九十五歲的季羨林。所以,兩個人在空間和時間上都不可能相遇。由此可見,本文純屬虛構。倘若文中的對話內容與二人的文集有雷同之處,那只是巧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