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淡榮辱/郭慶晨

  在我所知道的楹聯中,比較喜歡《幽窗小記》中的一副。其聯曰:「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捲雲舒。」我之喜歡,主要不在於其文字之工,而在於其表意之佳。為人做事能對寵辱像看花開花落那樣等閒視之;視職位去留如觀天空的雲捲雲舒那樣輕鬆隨意。一個人到了這樣的地步,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該具有多麼大的定力!

  據我所知,寵辱不驚能夠成為一個成語而流傳下來,得益於《新唐書》裡記載的一個故事。唐太宗時,考功員外郎盧承慶奉命對下級官員進行考核,評定等級。這種考核和評定等級事關官員的仕途升遷,所以被考核的官員都十分緊張。然而,有一位官員卻例外。他是一位負責運糧的官員,在一次運糧途中曾遭遇大風,造成有的運糧船沉沒,導致糧食受損。據此,盧承慶給他評了個「中下等」。得此較為低下的等級,這位運糧官既沒笑容,也無愧意。盧承慶見此人有些雅量,又考慮到他運量受損有人力不可抗拒的因素,便將他的考核等級改成了「中中等」。毫不費力,考核等級就升了一級,豈非喜從天降!然而,得知考核結果的這位運糧官神態依舊,從他的臉上看不出有半點兒高興的樣子。見此情景,盧承慶讚揚這位官員「寵辱不驚,實在難得」。稱讚之餘,將他的考核等級再次改成了「中上等」。

  不過,說起來,這位古代的運糧官似乎還算不上真正意義的寵辱不驚。因為他畢竟是受辱有因——儘管這「因」含有客觀的成分。

  相形之下,我更佩服和敬重齊白石那樣的寵辱不驚。

  齊白石是著名的畫家,同時也是一位曾經飽受爭議的畫家。在一段時間裡,他的作品既有人讚賞,也有人批評;既有人推崇,也有人攻訐。對此,齊白石聽之任之,不予理睬。不表態嗎?不,態度是很明確的,那就是:「人譽之,一笑;人毀之,一笑。」此一笑,既非高興之餘的大笑,亦非心裡偷着樂的竊笑,而是不在意、不當回事的淡淡一笑。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一笑了之」吧。或許,正是因為他這「兩笑」,奠定了他的人生之路——儘管有人詆毀他的作品,卻並不影響他揮毫作畫、潑墨不止,最終將自己造就成一位聞名於世界畫壇並獨樹一幟的大畫家;儘管他獲得了人民藝術家、國際和平獎金獲得者、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等的職務和美譽,卻並不以大師自居,而是依然保持清醒的頭腦在繪畫之路上前行……

  與齊白石的「兩笑」相比,與之同時代的馬寅初的「兩噢」有異曲同工之妙。一九六○年三月末,擔任北京大學校長的馬寅初因為他的「新人口論」遭到了無情的批鬥。幾個月後,他被免去了北大校長職務。當正在家中讀書的他從兒子口中得知這一消息時,就像聽到一個一般的社會新聞一樣,只是漫不經心地「噢」了一聲,似乎是在告訴家人:我知道了。然後,照樣神態自若地繼續看他的書,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轉眼間來到了一九七九年九月十四日,在馬寅初年屆九十七歲之時,北大隆重召開了馬寅初平反大會,為他恢復名譽,並對他的「新人口論」以及他本人給予很高的評價。兒子回到家裡,將這一喜訊告知老人時,老人像十九餘年前被免去北大校長職務時一樣,只是輕輕地「噢」了一聲,之後繼續閉目養神,心靜如水,似乎這麼大的喜事與他毫無關係。

  能夠做到像齊白石、馬寅初那樣寵辱不驚,是不大容易的。所以不易,是我等尋常之輩缺少大智慧和大毅力,要修養和磨練到寵辱不驚的程度實在需要下一番功夫。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榮辱關聯着人格和尊嚴,往往被人們看得很重,所以就容易在得到寵愛的時候便格外喜悅,失去寵愛的時候又惶恐不安,這就是寵辱不驚的反面——寵辱若驚。我自認為並非看重榮辱之人,但卻也常有為他人對自己的誤解和錯覺而耿耿於懷的時候。每念及此,便深感慚愧。

  其實,榮辱也好,自尊也罷,都不是刻意而為能夠得到的,只有超然物外,無慾無求,才能真正保持完整獨立的人格。寵辱不驚,才是真正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