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教我負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負我?/□鄺龑子
圖:曹操畫像
看過《三國演義》的讀者,大概都會記得曹操為濫殺無辜嘗試自我開脫的兩句說話:「寧教我負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負我!」比照劉備相對仁厚的形象,這兩句名言把奸雄的面目牢牢地定了型,卻並非小說的作者為了抹黑曹操的憑空杜撰。南朝宋裴松之註《三國志》時曾經引郭頒的《世語》及孫盛的《雜記》,說明曹操過訪故人呂伯奢,伯奢不在,曹操懷疑其子圖己,遂誤殺數人而去,「既而悽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見《三國志》卷一《魏書·武帝紀》)曹操殺人後既然感到「悽愴」,自然不是一個全無良知的奸雄。最低限度,史傳中沒有引述曹操像小說角色那樣知錯再錯,為了根絕後患而把呂伯奢本人也殺掉。史傳中引述的曹操,內心展現出矛盾性的道德意識,比較接近詩人曹操所具有的敏銳感思和遠大志氣。另一方面,雖然曹操企圖說服自己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地殘殺別人,但假如說他一生的實際行為大致貫徹了損人利己的哲學,應該不違基本事實。因為要掃平眼前的政治和軍事障礙,為帝王霸業奠下堅實的基礎,到底不能靠「溫柔敦厚」的道德力量或者「仁者無敵」的浪漫理想輕易辦到。
進一步說,曹操本人的心理現實可以論而不斷,但是代代都有比曹操兇狠十倍的衣冠之士,則是人世歷史的永恆現實。孔子曾經讚過「狷者有所不為」(《論語·子路》),可以「守節無為,應進而退」(邢昺疏),而能夠徹底實踐損人利己信念的靈長類動物,教人不得不存有某種敬畏,因為真正埋沒良心的人,確實能夠無所不為。放下是非對錯的道德包袱,專注於唯我獨尊的宏願,無異給自己封贈人間上帝的權力,蛻變成絕對的主宰。這種觀念令人聯想起十九世紀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的視界中的「超人」(Superman)。尼采在《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Thus Spake Zarathustra)中宣布「我向你們講說超人;人是將會被超越的物類。」(「Ich lehre euch den übermenschen. Der Mensch ist etwas, das überwunden werden soll.」)尼采的超人是充滿力量、自傲、才智、超乎善惡倫理範疇的個體,透過鬥爭去釋放及提升自己偉大的潛能。他擁有塵世的特權,可以不擇手段地踐踏仿如螻蟻堆的平凡人,達到自認為偉大的目標。我自問沒有當此等超人的欲望,或者以成為天下主宰為己任的壯志,乃至確認蒼生皆為奴僕的自信。
作為一個普通的平民,我只能承認自己的生命觀剛好相反,因為人生最難面對的課題之一,無疑是虧欠別人,以致虧負於生命本身。有些虧欠是身份註定甚至與生俱來的,即使竭盡一生的心力也無法償還,譬如說父母的深恩或者師長的教導。人生最濃烈的情感也許是愛情,然而就無條件的付出及原恕而言,卻很難與「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的父母之愛相比,不論如何反哺也沒有辦法償清。師長的心靈啟導,有時包括徘徊於十字路口之際的關顧扶持或智慧觀照,影響深遠之處足以改變生命的方向和軌道。這些懷着感謝和歡欣承擔的恩債,只能透過「取諸生命,還諸生命」的傳承,酬報於下一代。
正因如此,主觀心志更不願意在存有取捨餘地之際,增加生命中的虧負,加添心靈的沉重感。人生的得失虧盈無疑很難算清,但假如無可避免要在緣分和命運的轉折往復中選擇崗位,我絕對不願意當上虧欠者。理由很簡單:別人所欠的恩義債項,自己可以單方面寬免勾銷,無須向外申請;自己欠了別人的債項,卻無法假裝它不存在,抵賴不還。在某種利己的意義上,虧欠別人等於佔了對方的便宜;當事人甚至可以沾沾自喜,恭賀自己謀算準確,頭腦精明。但只要避不開反省的一天,我們早晚會領悟到虧欠的感覺是一種負面的情緒,而負面情緒(不論是內疚、仇恨、怨憤等等)總會令人不安,削弱生命的滿足感、建設性和生產力。另一方面,得意地記着別人虧欠了自己而竊喜、驕傲或者自我恭維,只是心理自我膨脹的病徵反應,殊不足取。然而盡量避免虧負別人,心靈上始終比較輕鬆安寧,而負擔輕了,自然能夠更放開懷抱地提升生命的實踐和體會。
孟子說過「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孟子·滕文公上》)蒼天賦予每個人的質性、精神、情思、才智、體魄、機會等都各有不同;身心條件優越原不是什麼利益、優惠或者逆天欺世的憑藉,而是一種協天行道、輔助人間、肩負事業的責任。當然還有運氣的非條件變數。有一對認識多年的朋友,丈夫是美國人,太太是德國人,沒有生兒育女,二十多年來一直悉心愛護和培育兩個韓裔養女。此外,朋友亦長時間替美國東北部一所大學當「host family」,不時照顧來自世界各地的成年留學生,幫助他們融入陌生環境的新生活,可謂宅心仁厚,廣結善緣,修得福祉。不知怎的,長女大學畢業後近十年仍然待在家中,受困於恐懼出外工作的心理障礙;幼女更無心向學,首先當了未婚母親,把嬰孩送給人收養,其後另嫁了一個心術不正、專以謀算岳父母為正業的無賴,債台高築,連不足一歲的女兒亦被利用作為敲詐錢財的籌碼。這對年逾花甲、本該安享兒孫福的朋友,在憂心忡忡之際仍然一如往日地替女兒紓困解難,在清晰的理性體認中偏蔽於父母的溫情。他們沒有怨天尤人,後悔白費努力收養了沒有血緣的女兒,更沒有半點自憐地仰首苦問「Why me?」他們沒有懷着救世的宗教心態,沒有向別人宣布什麼崇高的生命哲學;然而他們半生的善行,無異是「寧教天下人負我,莫教我負天下人」的實踐。
這是生命的矛盾和不公?世上有些人耕耘多於收穫,有些則剛好相反;有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大多數是先天下之樂而樂。有受多於施者,亦有施多於受者。不過如此說法,只是一種觀念和表達上的方便,因為助人者自有滿足和快樂;施予同時是最豐厚的報酬。不信此道者當然可以袖手冷笑,或稱之為「阿Q思維」,然而奉獻者的歡欣和動力,本身已是人生抉擇的最佳肯定,無待外求,亦不足為外人道。耕耘正是生命歷程的收穫,而希望獻心力於自身或家庭範圍以外的情懷意念,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價值之一。
最近從一個時事專題的電視節目中得知,小部分僱主在金融海嘯深化為經濟海嘯之際,堅定地承諾不會減薪或裁員。有些從經濟效益的觀點出發,認為員工是最寶貴的事業資源,寧可暫時虧本,也要保護人力資源,共渡時艱。個別僱主更從感情倫理的角度出發,認為員工(尤其是長期服務者)把青春和精力奉獻給公司,沒理由在一時困難之際,即以保障利潤為理由,把他們拋棄和驅逐。這種家庭式的溫情,亦是一份「莫教我負天下人」的社會良心,跟滿口宣稱為了維護股東權益而遣散僱員,卻同時「肥上瘦下」地奢侈行政花費、乃至機構虧本仍繼續分發紅利予管理高層的現代企業模式,無疑有天壤之別。我並不是工會運動的直接或間接參與者,也明白生意以盈利為目標的前提。然而香港號稱先進社會,卻直到今天仍沒有最低工資的法例保障工人,正是囿於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自由市場信念。而適者生存,自然包括「寧教我負天下人」的損人利己手段。
然而最不希望有所虧欠者,最終亦無法避免虧負於人,因為完美並不是人世修行可達的境地。不論在生命中任何階段,在社會關係中處於什麼位置,我們只要靜下來反思,就會發現自己作為子女、父母、學生、長輩、朋友或同事之際,不斷會有言行不善的地方。何況我們還不免受到情緒干擾。感情可以是恆久深摯的,情緒卻是片刻片面的。譬如溫柔敦厚的君子或者恬靜淡泊的隱士,亦可能會為個別的人或事而焦慮急躁,掀動肝火,以致言語偏差,出口傷人。《論語》中孔子對樊遲的責備或者「女子與小人為難養」(《子路》、《陽貨》)的話,正好反映聖賢亦不免偶爾發泄情緒。很多人會為雞毛蒜皮的事物或者個人利益焦慮生氣,但是真正難於化解的情緒,其實是更深層和貼心的。淡泊名利得失的智者都知道,可以不為俗世際遇嘔酸氣,因為只要體悟大道,就可以安於生命的選擇,不理會別人出賣靈魂肉體或者結黨營私求取升官發財。至於單方面嫉妒陰謀的「敵人」,智者更可以一笑置之,面對明槍暗箭而寬心職守及建設,因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會換來杯弓蛇影,寢食難安,本身就盤纏着最貼切的天罰。何況外物的紛擾進不了核心情感的範圍,連牽動深層情感的資格也沒有。因此,智者可以不為個人榮辱成敗怨忿,卻無法完全避免動氣而產生虧負,尤其是與最親近的人相處之時。
事實上,最難置身於虧負漩渦之外的境況,正是情動於中之際,尤其是男女之情。這種最終教人拋開遮掩羞澀而結合的感情,同時是最敏感、最令人醉心而最容易受傷害的。它是生命中最具有排斥性的情感,因此亦是最濃烈、最狹隘、最容易產生摩擦和怨恨的。在如斯微妙變化、無法掌握的情感中,即使傾盡了深情與至誠,也無法保證避免虧欠。付出與接受、優點和缺點之間,本來就沒有穩定恆久的兌換率:付出未必領情,優點未必體會;一方體貼照顧以表達心意,哪知對方是否寧願表層浪漫?何況世上只有少數人真正懂得知足常樂的簡單道理。所謂感恩並非任何特定宗教的虔誠意緒,而是一種珍賞生命的生活情懷。不珍惜於所有,反抱怨於所無,徒然消耗心靈,自損福祉。譬如說,生活健康的老實人往往被嫌棄為沉悶乏味;關懷備至的變成嘮叨厭煩;按部就班的又不教人興奮;戀上了才傾眾生的白馬王子卻苦惱仰慕他的人太多……又譬如人海相逢,相知偶遇,不論就因緣或然率還是實際情況來說,生命中的至愛都未必是枕畔身前的伴侶;而假若名實未許兩全,究竟是名重要還是實可貴?名正言順的配偶當然埋怨對方關愛不足多於捫心自省,而後至的愛侶又不甘心春日遲來,每想把名分據為己有。一位知己曾經告訴我,他的朋友多年來處於一段不大可能正式結合的愛情當中,仍然溫柔地說出「今生無悔」的衷腸話。以有限之身珍享無限之情,這位朋友值得歡愉和幸福。
生命中的帳目,終究是算不清的。不到離世那天,不可能算得準確徹底;到了那天,卻根本不用算了。個人層面的所謂得失成敗、悲歡離合,原都是過眼雲煙,何苦掛在心上,耿耿於懷?何況人生的帳項不管如何計算,始終不免殘缺不全,因為「完全」並不是人間的境界。孫悟空到西天取經,歸來時經書掉進水裡,要放在石上曬乾,結果收拾時還是沾破了《佛本行經》的經尾(《西遊記》九十九回)。天地尚且不全,何況人世?
然而人世不全,畢竟抹不掉「見利忘義」和「見義勇為」之間的取捨,改不了「寧教天下人負我,莫教我負天下人」的立命和實踐。至於曹操族類?還是敬而遠之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