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麗莎/林中洋
安娜麗莎是我丈夫的姑姑,是家族中有名的「老納粹」,這麼說她是因為她對德國那段陰暗歷史的袒護,她從不相信德國人曾經屠殺過猶太人,不僅如此,她對外國人還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她住在公寓樓中的時候,如果樓下有小孩子吵鬧影響了她的午覺,她就會抱怨那些「沒教養的土耳其人的孩子」,儘管在她樓裡住的德國孩子比土耳其孩子要多得多。
也正是因為她的這種立場,我的丈夫與公婆很少與她往來;他們也盡量避免讓我與安娜麗莎直接接觸,害怕我受到她的傷害。所以,我結婚快十年了才頭一回見到「久仰」的安娜麗莎。
那是一次家族聚會,我正和婆婆聊天,一位老婦人推門進來:她身材瘦小,駝着背,腳步遲緩,眼光卻很銳利,我婆婆小聲對我說:「她就是安娜麗莎,」然後又趕緊補充了一句:「她一生受過很多苦……」我知道婆婆是在給我打預防針,同時也想讓我多多包涵,不要真與她計較。
那天,每家都要自帶一個拿手菜,我就做了中國的韮菜水煎餃帶上。席間,我的餃子最受歡迎,沒有幾分鐘,一大托盤就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喝咖啡的時候,安娜麗莎看見我身邊的位子空了,就端着她的杯子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還沒坐下,她就開始誇我的餃子好吃,然後問我有菜譜嗎,她也想試試。我於是就大概地講了一下包餃子的工序,她一下子沒聽明白,問是要先擀一張大麵皮,然後切開嗎?我說不是,得一張一張地擀,一張皮只包一個餃子。她顯然沒有想到這麼麻煩,立刻打消了自己也試試的念頭。接着,像是要顯示自己的廚藝,她開始講起了德國的傳統菜──糰子:土豆糰子,麵包糰子,豆角糰子……她說糰子這東西看着簡單,做起來還有很多講究呢,不等我答話,她就開始一種一種如數家珍般地講這些個糰子都該怎麼做,要注意什麼,儘管主題是糰子,我還是驚異地發現,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我從她嘴裡聽到的「德國」這個字眼的密集度比一周電視新聞裡用這個詞的總和還多。然後,她的話題自然地轉到了戰後。她說戰後那個苦啊,根本就吃不飽,她的弟弟又小,父親生死不明,還不就是靠糰子撐着……
聽到這裡,我忽然對這位老人有了一些同情,我可以理解她對糰子的感情,就像我對雞蛋有一種特殊的鍾愛一樣。
在我小的時候,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末期,那個時候,雞蛋可是寶貴的東西。我父親曾經騎車三十多公里去農村買雞蛋,剛買下幾斤,就被糾察員逮住了,在沒有自由市場的時代,自由貿易是禁止的。我父親好說歹說,說家裡孩子小,才留下了一斤,剩下的雞蛋不但被沒收了,他還得為此繳納比售價高出好幾倍的罰款。在回來的路上,我父親不慎摔了一跤,這僅剩的一斤雞蛋也全都打碎了……這件事我當然是長大之後才知道的,可是我至今仍愛吃雞蛋,儘管中國後來生活好了,吃雞蛋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了;儘管在德國的超市裡,雞蛋是最便宜的東西之一;儘管德國人不停地奉勸我,雞蛋最多一星期吃一兩個,否則對身體不好,但是,我還是喜歡吃雞蛋,不管是煎的煮的還是蒸的,只要是雞蛋,就好,因為我對雞蛋有感情。
所以,在安娜麗莎訴說她對糰子的鍾情的時候,我耐心而又禮貌地傾聽着,不置一詞;這個時候,我的女兒跑過來了,她好像和安娜麗莎有天生之緣,立刻要求她姑奶奶和她一起出去採花,安娜麗莎二話沒說,馬上起身領着她的手出門去了。那天下午,我很難相信那個正和我的女兒親密嬉笑的安娜麗莎就是那個老納粹。
我和安娜麗莎的第一次接觸沒驚沒險地結束了,不久之後,我又在另一次聚會上遇見了她。那一次,我們全家剛從中國探親回來。出去散步的時候,安娜麗莎腳步遲緩地走在我們身後,我只顧和我公公說話了,並沒有太注意她。忽然間她走上來,問我在中國好嗎,你的父母好嗎,有空時得多回去看看……
這些好像都是不經意的句子,卻讓我莫名地感動。如果不是知道她的「前因」,我會和她相處得很好的。然後我忽然想到,什麼算是「前因」呢,不就是我從家人口中聽到的對她的評論嗎,如果說她仇視外國人是出於偏見,那麼我在還沒有認識她的情況下就開始了對她的提防,把她想像成了一個不近人情的老頑固,這也是先入為主的思維方式啊。
當然,安娜麗莎在二戰問題上的立場和言論,我是絕對沒法同意和接受的,但是對她這個人,我卻多了一份理解。安娜麗莎比我公公整整大二十歲,希特勒上台的時候,她已經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了,納粹的宣傳,戰爭的狂熱充斥着她的青春歲月,直接造就了她的世界觀,和絕大多數德國人一樣,她那時的理想就是熱愛帝國、效忠元首,所以,她一直到現在都無法相信這一切都是一場罪過,對她來說,否定了這段歷史,就等於否定了她的信仰和她的青春。
我不知道,安娜麗莎除了我到底還認識過多少外國人,也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這一點點交往會不會稍稍改變一些她對外國人的不好看法。我只是由衷地感到,人與人之間若是能多一份了解和溝通,就會少一份誤會與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