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癖/魏泉琪

  癖,嗜好之偏也。有人認為「人無癖好,直是一個死人」。明人張岱主張「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清人張潮把這層意思詩化了,說得很美:「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水不可以無藻,喬木不可以無藤蘿,人不可以無癖」(見《幽夢影》)。無癖之人只是逢場作戲,無疵之人缺乏真實真誠,我們常常嘲笑有「癖」之士,有「疵」之徒,我們距離張岱太遠了!

  宋末元初人陶宗儀《輟耕錄》記載:大畫家倪雲林有潔癖,一日看上了一位姓趙的歌妓,叫她洗澡上床後,又手摸鼻嗅,仔細檢查,自頂至踵,無一遺漏。檢查到生殖器,覺得有氣味,又叫她下床再洗。洗後再嗅,嗅後再洗,折騰到天亮,興致也等於零了,白給了一筆服務費。倪雲林的這種怪癖據說是一種病症,現代醫學上稱為「強迫症」,「潔癖」只是其表現之一。

  中國歷史上因癖而成名的人很多,劉邕的「嗜痂之癖」被收進了漢語成語詞典,成為經典。有名頭的還有和嶠、王濟之錢癖、馬癖、權長儒嗜瓜癖,杜預《左傳》癖、王濛茶癖、劉伶酒癖、支道林馬癖、王羲之鵝癖、陶淵明菊癖、林和靖梅鶴癖、米元章石癖、金農硯癖……都是前無古人,後乏來者,值得令人稱奇。此外,明代通俗文學大師馮夢龍的《古今譚概》中還提到蘭亭癖、墨癖、碑癖、吟癖、禽癖、花癖、眉癖、譽人癖、笑癖、哭癖等等,真是林林總總,洋洋乎大觀。最有趣的是三國時的王粲生前愛聽驢叫,死後他的文友曹丕帶領一幫朋友學驢叫送他上西天,滿足了王粲之癖。

  這種「情之專遇而癖焉者也」在現代文人中也不少見。如周作人喜飲茶,林語堂愛喝咖啡,俞平伯迷崑曲,老舍好玩骨牌,金庸迷圍棋和古典音樂,孫犁在書籍上的潔癖也是很出名的。孫犁每得新書,都用廢舊信封紙包裝;書破損了,他就補貼修理;書口有了灰塵,就用小塊細砂紙打磨乾淨;至於外借的書弄髒了,他寧願送人也不收回了。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民初北大教授中的怪人辜鴻銘,他拖着一條黃中帶黑、又細又彎的長辮去光顧前門外八大胡同,這裡是窰子窩。他專注的不在聲色之娛,而是窰姐兒的「三寸金蓮」。他的「蓮癖」之深之精,令人嘆為觀止。他欣賞小腳有個「瘦、小、尖、彎、香、軟、正」七字訣。他有一怪癖,每當文思滯遲時,就把太太叫來,讓她把「三寸金蓮」放在自己懷裡,一面揉捏,一面嗅着。他說,女人之美,美在小足,小足之美,美在其臭,有如臭豆腐、臭蛋之風味。嗅捏女人的小腳到一定的境界,就文思滔滔,下筆千言,他就是在小腳的陪伴下,寫出了許多「嬉笑怒罵皆幽默」的好文章。「三寸金蓮」成了他寫作的「興奮劑」。

  他還有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嗜好:像集郵似的集妓女的手帕。他集了厚厚幾十本繡花手帕。他把新得到的手帕,在四角抹上漿糊,然後用手熨平,並在當頁用毛筆記下日期,寫下地名和芳名,如「陝西巷一枝花」,後者是藝名。翻着手帕簿,像揉捏着一個個風味不同的「三寸金蓮」。品嘗着手帕冊,猶如墜入不可名狀的極樂世界,眼前一個個展現的都是南國佳麗或北地胭脂,身心獲得莫大的陶冶。

  眾生芸芸,世界花花,各種各樣的大癖小癖好癖惡癖雅癖俗癖奇癖怪癖,難以盡述。有一種癖說起來不大好聽,而又普遍的是「季常癖」。蘇東坡《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云:「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這位龍丘居士(陳季常別號)傾心禪學,談空說有的探討佛法,何等嚴肅。可是聽到老婆大吼一聲,拄杖落地,茫然不知所措,懼內神態,宛然紙上,讀來令人捧腹!季常懼內的笑話,在歷代文人圈子裡是盡人皆知的。不過,到了現代,這「季常癖」已易名為「妻管嚴」。龍丘居士泉下有知,當莞爾而曰:「吾道不孤矣!」

  國人另一個共同的癖好是「嗜慢」,這也許和我們的老祖宗習慣於慢悠悠踱方步有關。「您慢慢吃」、「慢慢走」、「慢慢做」是我們常掛在口邊的敬語:「慢工出細活」是我們奉為圭臬的座右銘;就連我們的詞牌裡也有很多慢詞,如「聲聲慢」、「蘇武慢」、「壺中天慢」、「木蘭花慢」。唐人盧綸《賦姚美人拍箏歌》云:「有時輕弄和郎歌,慢處聲遲情更多」,姚美人的「慢曲」似乎也更芳心綣繾、情意婉轉。就是有了現代化的交通工具汽車,我們還是要它「一慢二看三通過」。

  再來看幾個外國的例子:

  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喜歡在冰天雪地裡想問題,他覺得這樣最「冷」靜;而法國學者笛卡爾,一定得守着燒得旺旺的壁爐,還得裹上一床厚度在半米的被子才能有創作「熱」情。比笛卡爾更絕的怪癖有的是,德國學者席勒最喜歡在寫字台上擺滿腐爛的水果,他說那種「美妙」的氣味能激發他的創作慾望。大名鼎鼎的哲學家康德在寫一本巨著時,習慣站在窗前眺望遠處的一座古塔,這樣才能下筆如有神。

  清代詞人項蓮生說得好:「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癖之所繫,未必無益,只要好之者駕馭得當,善自調度。不然,倒該記取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的話:「太迷戀某樣東西,是一種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