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的孤憤──郭沫若佚詞《水調歌頭》\高信
郭沫若此詞無題,因調寄「水調歌頭」,故以「水調歌頭」為題。詞前有序,爰錄如下:
「《歐陽海之歌》書名為余所書,海字結構本一筆寫就,有人穿鑿分析,以為寓有『反毛澤東』四字,真是異想天開。
海字生糾葛,穿鑿費深心。爰有初中少年,道我為僉壬。誣我曾叛黨,更復流氓成性,罪惡十分深。領導關懷甚,大隱入園林。
初五日,零時頃,飭令嚴。限期交代,如敢抗違罪更添磚。堪笑白雲蒼狗,鬧市之中出虎,朱色看成蘭。革命熱情也,我亦受之甘。」
一九七七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沫若詩詞選》,曾收錄有若干首郭沫若「文革」時期的詩詞,如《水調歌頭•讀毛主席的第一張大字報〈炮打司令部〉》,如《水調歌頭•文革》,如《水調歌頭•長征紅衛隊》及《大民主》等。但此詞未收。一九七八年開始籌編並陸續出版的《郭沫若全集》文學編十卷之中,此詞亦未收錄。龔繼民、方仁念的《郭沫若年譜》修訂本,鈎沉稽佚,相當完備,但亦未錄此詞。偶見文物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十一月版《轉變中的近代中國(一八四○─一九四九)叢書•郭沫若》一書,在一九六六─一九七八部分,不僅影印出此詞原稿,又排印了全詞原文(個別字誤斷),使我們有幸讀到這首三十六年前的即事詠懷詞。
詞的寫作時間,當在一九六六年九月一日以後。據胡絜青回憶,「文革」一開始,北京大學的一間專門闢出的房子裡,就貼滿了打倒郭沫若的大字報。到了八月,「十六條」公布了,毛澤東的《我的一張大字報》也傳播開了,十八日毛澤東在天安門檢閱紅衛兵隊伍,紅衛兵運動自北京至全國,迅速興起。二十四日,著名作家老舍不甘被揪鬥受辱,自沉太平湖;二十九日,章士釗被抄家後,憤而致函毛澤東,毛澤東批示周恩來處置,遂有總理開列的一張「應予保護的幹部」名單於三十日付諸實行。郭沫若亦在保護之列,列於名單中的第二名,第一名是宋慶齡。佚詞中,有「初五日,零時頃,飭令嚴」,當時八月二十日事,因為二十日的舊曆是七月五日。「領導關懷甚,大隱入園林」,是經過「初中少年」的申斥、誣衊及勒令交代之後的第十天。據郭沫若的秘書王延芳在《周總理和郭老的友誼》一文中說,正當國內形勢混亂之際,童小鵬來寓看望,轉達周總理的意思:偕于立群一同暫時離家到外面去住。並叮囑這件事不要告訴機關,只帶秘書和司機,以防泄密。隨即往六所,在那裡住了一個月,至形勢稍緩和才回家。也就在這一段時間,郭老又寫過幾首正面歌頌「文革」的《水調歌頭》,《文革》、《長征紅衛隊》、《讀毛主席的第一張大字報〈炮打司令部〉》之類,各各與這首佚詞的大異其趣,這就愈發證明此詞是抒憤之作,是不欲示人的,也許在日記上也沒有記上一筆。近三十年後,《轉變中的近代中國•郭沫若》將這首詞發掘出來,倒也向我們展示了「文革」發軔之時,那一幕觸目驚心的「革命造反派」鍛煉人罪的手法和無法無天的所謂「革命行動」以及郭沫若心理的真實。
詩中涉及的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郭沫若是由衷地讚頌的。這有歷史的原因:在那樣的歷史背景下,在那樣一切突出政治、大學毛澤東著作的政治氛圍下,又是以現實的英雄戰士為模特兒,又是《人民日報》首先連載。甘作「黨的喇叭」的郭沫若對此書的讚頌是真誠的。先是在四月十四日人大常委會第三十次會議的有名的發言,要全部燒掉自己過去的作品,因為用今天的標準來講,它們沒有一點兒價值。不燒掉的作品,應該是《歐陽海之歌》這樣的作品,作者金敬邁「是真正在部隊裡滾了一身血跡的人,才寫得出這樣的文藝作品來」。幾天後又以《毛澤東時代的英雄史詩》為題答《文藝報》編者問,說《歐陽海之歌》的出現,「使文學趕上了時代,奪取了文藝的高地,奪取了政治的高地」。再後來,又在《解放軍報》發表《水調歌頭•讀〈歐陽海之歌〉》。郭沫若對《歐陽海之歌》所傾注的異乎尋常的熱情,在全國解放後到一九六六年這十七年間,是罕見的,應該說也是真誠的。但他又怎能想像得到,在給《歐陽海之歌》的題籤中,一個「海」字會被「初中少年」們破譯出「反毛澤東」四字呢?真是「穿鑿費深心」!也正因為這樣,當一九七六年「四人幫」覆滅後,郭沫若才喜不自禁地寫出了另一首《水調歌頭》:「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還有精生白骨,自比武則天后,鐵帚掃而光。篡黨奪權者,一枕夢黃粱。」從而發自內心地喊出了「擁護黨中央」的心聲。在寫這首《水調歌頭》的十年前,他期待的「大家都恢復赤子之心吧」,當然是虛妄的。所幸的是,十年之後,他終於初步看到了一個噩夢般的時代的結束,雖然他所希望的「大家都恢復赤子之心」的真正變成現實,還需要時日!
此詞之所以成為佚詞,很可能是屬於不合時宜的抒憤之作,在當時,或在郭沫若生前,都是絕無可能發表的。詞的結尾有一句「革命熱情也,我亦受之甘」,自是反諷,也是飾詞,對「白雲蒼狗,鬧市之中出虎,朱色看成蘭」的所謂「革命熱情」,即使身處「文革」毒焰之中逆來順受的郭沫若,他能「受之甘」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