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合院拆遷前後\艾京
五十年代初期,我從印尼回國到北京,一晃便住了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後的七七年,我又從北京南下轉居香港,這就意味着到了今天,我一輩子中有三分之一時間是在北京度過的。這麼一說,我也應該算得上是老北京了,再加上我滿口的京片子,在「文革」的那幾個年頭,連我住的那條胡同居委會的小腳老太太也都懷疑,說我是「假華僑」,還說不定還是外國派來的「特務」。不堪回首的往事,隨着歲月的流逝如煙雲一般消失。儘管如此,我仍然懷念北京古樸的民風,也聽慣了胡同深處悅耳的小販吆喝聲。
北京是一座非常奇特的城市,四四方方的街道格局,東南西北方向感的分明,造就了北京民居分成東南西北房格局的四合院。作家汪曾祺把四合院比喻成「盒子」,形象地描繪出老北京封閉的生活方式,對那些擁有獨門獨院、大宅門的王爺、達官貴人來說更是如此。初來乍到北京,眼前以灰色磚牆圍着的四合院,給我們這些海外遊子一種神秘的感覺,彷彿在這些重門深宅裡埋藏着許許多多鮮為外人知的、悲歡離合的古老的故事,之所以如此,可能在海外時拜讀過老舍的《駱駝祥子》、《四世同堂》,以及張恨水的《啼笑因緣》等不少以老北京為時代背景的文學作品,令我腦海裡的那種神秘感揮之不去。
九九年四月,我隨香港一僑社的訪京團到了北京,這是我闊別北京十三年之後又舊地重遊。那時,我坐在旅遊大巴沿途所見,四合院灰磚大牆上用白灰寫上令人觸目驚心、並勾上圓圈的大「拆」字,而當車隊駛近先父位於地安門東大街的舊居獨門大院時,那兒竟已成為一片斷垣殘壁了,心中不免產生莫名的失落感。北京有一民俗家在論述北京四合院時這樣寫道:「趁四合院還在,正是後人人們參觀、剖析這個盒子的時候。」他接着又寫道:「四合院是舊中國的影子,有一種頹廢而令人心痛的美,所以我對北京的四合院總是百讀不厭──它像線裝書一樣孤零零地橫插在城市的書架上,周圍全是鋼筋水泥的新建築物。」還有一種說法說,在北京沒住過四合院的人算不上是真正的北京人。
我在被謔稱為「盒子」的四合院裡前後生活了十五年頭。這風風雨雨的年頭是我人生的另一個起點。我住的四合院算不上大雜院,然而它是頗為典型的大機關宿舍。有官不大而官氣十足的處長、科長之類的人物,也有一般諸如器材管理員、採購員,甚至機關食堂的炊事員之類的小人物,但說到他們的父輩時那就「雜」了去了;有舊北京最底層的小市民,更有的是拉洋車、蹬三輪的主兒。一到夏天,我們院的門洞可熱鬧了,都成了這些老人夏天納涼的小天地,像說免費評書的場所,俠盜燕子李三幾宿都侃不完。
我在北京的那幾年,並不太喜歡坐公共汽車到處遊逛,即使烈日當空的夏天,甚至颳起西北風,我都會與幾個知己騎着自行車,走大街竄小胡同,北京一些幽靜而又偏僻的地方,公共汽車走不通,只有騎車最方便。也正因為如此,到位於朝陽門內大街的九爺府、後海的端王府和恭王府去探幽與敘舊成了我們星期天消磨時間的好去處。由於一位大學時期的老同學在位於恭王府的一間出版社任職,因此去的次數最多,眼前的瓊樓玉宇、曲徑通幽,還有假山小亭令我如癡如醉。據說這裡因劃為古跡而獲豁免,免去被拆卸的命運。
我是萬幸的,在北京老四合院大拆遷前到過也住過不少四合院和王府大宅門。去年夏天回北京一趟,老鄰居以失落的口脗說,咱住的老房子,今年不拆,許過兩年都得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