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瓚的詩書畫\朱育友

  圖:梧竹秀石圖(國畫)\倪瓚

  元朝以金戈鐵馬統一全中國,國家疆域之廣,超越歷代,但文化卻遭受嚴重破壞。文人被認為無益於國,社會地位低下,甚至有「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說法。在那個朝代,有不少懷才抱德的士人寧願隱跡山林,寄情於詩文書畫,如被英國《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稱為世界文化名人的倪瓚,便是其中之知名度較高者。

  倪瓚字元鎮號雲林,無錫人。生於元朝大德五年(一三○一),其人品格高尚,傲骨風稜,出身殷富而主動放棄家業,青蓑竹笠,嘯傲湖山,以漁釣自娛。及元朝覆滅,朱元璋建立明朝,強制徵用江南文人,倪瓚也不求聞達,而「黃冠野服,混跡編氓」,到明洪武七年(一三七四)病死閭巷。《明史》為之立傳,稱其「工詩善書畫」。

  倪瓚詩多是題畫或為抒發隱居生涯中的閒情逸趣而作。清初詩壇權威王漁洋評倪瓚詩「多率意漫興」,也就是說他的詩是興會所至「偶然欲書」,不經苦吟錘煉,而是信筆寫成。然而倪瓚才氣橫溢,信筆而成的詩,意境清幽,氣象曠達,語言新鮮流暢,又善於從萬象紛紜的自然事物中,捕捉適宜表達生活情趣的形象,給人以清新明雋的美感。如題畫詩:「十月江南未隕霜,青楓欲赤碧梧黃。停橈坐對西山美,新雁題詩小著行」。「蕭蕭風雨麥秋寒,把筆臨摹強自寬。賴有俞君相慰藉,松肪筍脯勸加餐」。「梓樹花開破屋柬,鄰牆花信幾番風。閉門睡過兼旬雨,春事依依是夢中」。以上三詩皆自然平淡而被王漁洋於《香祖筆記》《池北偶談》中反覆嘆賞。倪瓚描寫閒情詩如《對酒》「題詩石壁上,把酒長松間。遠水白雲度,晴天孤鶴還。」(二首錄一)《煙雨中過石湖》「煙雨山前度石湖,一奩秋影玉平舖。何須更煎松間水,好染空青作畫圖」(三首錄一)也具同樣風韻而廣被傳誦。倪瓚詩在藝術上是成功的,但生當元明改朝換代的戰禍中,消極避世,對民族興亡,生民疾苦毫無反映,與他同時隱居山林的王冕,有反映其時社會現實詩:「淮南格鬥血滿川,淮北千里無人煙」「人民正飢渴官府急洙求」,像這樣有積極內容的詩,在倪瓚筆下是沒有的。

  倪瓚書法評價不一。董其昌推崇他:「古淡天真,米癡之後一人而已」(按米癡指北宋書法家米芾),項穆卻指責他「下筆之際苦澀寒酸,縱加以老彭之年終無佳境」,何以褒貶懸殊?這或與評論者之偏愛偏惡有關;但也另有原因。倪瓚有《答張藻仲書》云:「今日在盧氏客樓,大風烈日,筆硯枯燥如熬盤堊帚,復濟以僕之惡書,所謂鈍人騎駑,徒令旁觀者咄咄費力耳。能書畫者非神慮凝靜風日清美則不為之。顧愷之登樓去梯,家人罕見;歐陽通猩猩為筆毫、象犀為管乃始書,同一樞軸,豈今人造次魯莽所為耶?」由此可見,倪瓚寫字,必須風日清美,神慮凝靜,筆硯精良,然後才能寫出自己滿意的作品,或者曾因為環境、心情、文具不佳而偶有敗筆,貽人口實而被惡評也屬可能。乾隆《三希堂法帖》有倪瓚《與默庵詩帖》,全文二百餘字,端莊矜重,應是用心得意之作,筆勢遒勁,雖然未必是米芾之後獨一無二,但也未見苦澀寒酸,可見「譽者或過其實,損者或失甚真」。文徵明評其「奕奕有晉宋風氣」,似較中肯。

  倪瓚被董其昌推崇為元末四大畫家之一。清初畫家王原祁更稱他為董源嫡派。董源是五代時期南唐著名畫師,是南派山水畫創始人。董源畫多大幅巨型,畫面富麗多采,層巒疊嶂,林木蒼鬱,其水墨山水也善於以深淺墨色表達湖光山色的晴陰明晦,在他筆下,真有善於論山者所謂的「春山淡冶如笑,夏山蒼翠如滴,秋山明淨如妝,冬山慘淡如睡」。所以米芾形容董源山水「峰巒出沒,雲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董源山水又喜用人物點景,為靜態山林增添生機蓬勃之生活氣息。倪瓚畫雖然也受董源影響,但與董源有明顯不同。倪瓚畫皆小幅,構圖簡潔,寥寥數筆,揮灑自如,雖清氣逼人,而荒涼寥落,更不配人物,「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後人題倪瓚畫:「一片湖光幾株樹,分明秋景小長蘆」、「豈但穠華謝桃李,空林黃葉亦無多。」恰好說明倪瓚畫之清冷與董源有別。其實倪瓚不但不墨守董源遺法,甚至不拘南北派門戶,興之所至或也摹擬北派畫法。清周亮工《書影》云:「雲林《萬壑朝天圖》臨顧虎頭,《萬竿煙雨圖》,彷彿郭河陽;《萬丈空流圖》,臨荊浩;又常其妾輕雲,放舟錫山,作《萬壑爭流圖》。又見癡翁寫《九峰雪霽》,作《萬峰飛雪圖》。又有《萬卷詩樓圖》、《萬林秋色圖》、《萬松疊翠》、《萬橫香雪圖》,總名曰十萬圖,各有雲林自跋,蓋為陶九成作者。今藏陽羨陳定生家,侯方域作《雲林十萬圖記》。」顧虎頭、郭河陽、荊浩、癡翁都是北派大師,倪瓚都傾心摹擬,由此可知他是「轉益多師」,並師法大自然而後獨創其別具一格的畫法的。倪瓚風格最典型的是寫竹石,自謂「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塗抹久之,它人視為麻與蘆,僕亦不能強辯為竹。」他的這種獨特風格,有人喜歡,也有人不理解,他在《答張藻仲書》中說「近遇偶來城村索畫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應時而得,鄙辱怒罵,」倪瓚對張藻仲說:「是亦僕自有以取之」。其實不是倪瓚自取,而是元朝「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文人社會地位介於娼妓與乞丐之間的社會現象的悲哀。倪瓚在遭受鄙辱怒罵之時,諒必不會料到他在身後會被稱為世界文化名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