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與「鄉痛」\段懷清
近翻報紙,注意到一個新詞:鄉痛。據說這個詞是由澳洲一位哲學家幾年前創造的,意思是指「一種由諸如採礦或氣候變化等環境變化造成的精神上的或基於存在的痛苦」,其英文為Solastalgia。進一步的解釋是:由於家鄉的環境發生巨變而產生的痛苦和憂鬱。不同於「鄉愁」的遠離家鄉之愁苦,這是一種身在家鄉的眷念愁痛。
或許有人對於「鄉愁」和「鄉痛」之間的差別還是不甚瞭然,遂有人繼續解釋道:鄉愁是對一地的思鄉病,鄉痛是對熱土往昔的懷念。
這樣的進一步解釋,不僅沒讓人清楚「鄉愁」與「鄉痛」之間的差別,恐怕還更為糊塗。不妨還是來聽聽「鄉痛」這個詞的創造者對它所作的進一步解釋吧。
在《鄉痛:健康與身份的一個新概念》一文中,這樣描述那些患上了「鄉痛」的人:
這些人令我關注:他們身處家鄉,卻懷有近似鄉愁的憂鬱,他們對家鄉的心理認同崩潰了。他們缺失來自現有「家鄉」的慰藉。此外,對於給他們造成悲痛的事態,他們既沒有發言權,也無法施加影響,由此產生極大的疏離感。「鄉痛」即被創造出來用於描述這一失去寄託並極度憂傷的特殊精神憂鬱症。
我並沒有直接讀到澳洲哲學家阿爾布雷克特有關「鄉痛」的這篇論文,但我還是對他所創造的這個詞「鄉痛」感同身受。我覺得他確實敏銳地發現了當下在新一輪世界性的經濟大潮中鄉土的進一步邊緣化與被迫的失語狀態,以及對於這樣一種存在中的精神現狀的帶有同情的理解與精確描述。
對於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閱讀者來說,「鄉愁」是瀰漫在大多數漢語文本中的一種情感和情緒,是與遠行、分離、思念、眺望等相伴隨的一種情感狀態與精神心理處境。
有人說,鄉愁是美麗的,大概是就鄉愁者精神心理中,尚有一席之地可供懷想與思念,甚至可作為有朝一日的回歸與重聚的期待理由。那是遠行者、遊子內心深處最自我的一種感受,同樣也是支撐着遠行者和遊子誠實地繼續生活下去的理由之一。
於是,有「鄉愁」就有還鄉,就有對於家鄉山水的想像與追懷,就有哈代式的鄉土之念和沈從文式的鄉土之念。當「念」發展成為「戀」的時候,「鄉愁」在情感程度上,也就漸趨濃烈,直至成為一種無法排遣的「憂鬱」──那是一種惦記中的擔憂,一種想念中的無法實現的空虛感與失落感……
而阿爾布雷克特的「鄉痛」,是一種經濟全球化時代的精神憂鬱症,是最後一塊鄉土亦被經濟覬覦時代的共同病,它不僅僅指那些身在家鄉之人,目睹家鄉在沿着一條不堪承受的方向被玷污、被攫取、被剝奪當然也被肆意踐踏時刻的內心煎熬與虛脫,那是面對強勢之時的一種新的無力感。
而這種感受,並非只有身在家鄉的人才感受得到,遠離家鄉的人同樣會患上這種「鄉痛」。你通過各種途徑,了解家鄉的信息,對於家鄉的每一點變化,你都不會放過,其中自然會有讓你痛惜的消息。原本跟所謂上古時代的民族始祖並無多少直接關係的家鄉,現在竟然大張旗鼓地發展「始祖故里」旅遊。所有懷疑之聲都沒有任何實際的力量效果,「家鄉」就這樣被「始祖」了。於是有人安慰到,這畢竟不是壞事,一來跟始祖沾上光,二來能發展地方經濟,三來還有其他種種好處,等等。問題是,在這樣一種被「始祖」的思想行為之下,一種陌生的、被「創造」的存在物,硬生生地被擠塞在家鄉與遠行者之間,並讓你去接受和習慣。當家鄉在這樣一種強力思維中一天天改變的時候,實際上你所熟悉的那個家鄉,也在一點點陌生起來了,更何況,這樣的所謂改變,大多是以環境的破壞和人心的沉淪為伴生的。
我理解鄉愁,那是遠行者、遊子與故鄉之間一種美好而又有痛感的情感紐帶,而今天,我更理解「鄉痛」,那是當你面對正在以一種你日漸陌生且痛惜的方式一點點改變的家鄉時候的一種疼痛感,這種感覺,正在一點點滲透進你的日常生活,並在你的生活中安營紮寨─你已經無可救藥地患上了這種「鄉痛」的時代憂鬱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