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叢譚/探春的「視母為奴」/盧荻秋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說到，探春要寶玉出去逛的時候再給她帶點兒字畫一類的玩意兒，並提出還像上回那樣給他做一雙鞋穿。寶玉便說，聽襲人說趙姨娘抱怨探春看不見自己的「正經兄弟」賈環鞋搭拉襪搭拉的，反倒做鞋給別人穿。探春「登時沉下臉來」，說：「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又說：「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忒昏聵的不像了！」探春和賈環是趙姨娘親生的，探春對親弟弟卻沒有多少感情，做母親的有些抱怨，原本是可以理解的。可探春卻像帶刺的玫瑰，一碰就扎手，不僅對趙姨娘的絮叨十分排斥，而且罵她「昏聵」，聲稱自己心中沒有這個母親。這不能不說令人困惑。這還是那個「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回）的探春嗎？當然是她︱︱正是這位清雅脫俗挑頭創辦海棠詩社的探春，這位興利除弊協理榮府的探春，這位在抄檢大觀園時不堪其辱怒打狗奴才的探春，這位心高氣傲總想立一番事業的探春，這位對家族內亂以致衰敗之勢洞若觀火的探春。集才情、膽識與美貌於一身的探春，實在是賈府裡挑不出第二個的人才。連鳳姐兒都禁不住誇讚「好個三姑娘！」脂硯齋也批註曰：「若此人不離去，（賈府）不致一敗塗地。」不過，正如鳳姐兒所說的：「只可惜他命薄，沒託生在太太肚裡。」封建禮法中極為強調嚴格嫡庶之別，認為「貴嫡而賤庶，使名分正而不亂，爭奪息而不作。」因為是賈政的小老婆趙姨娘生的，探春雖然身為主子，卻是地位低下的主子，比元春、寶玉要矮半個頭。更糟糕的是，生母趙姨娘又是性格扭曲、行為乖張、毫無尊嚴的一個人，上至賈母、王夫人，下至丫鬟、戲子們，無人將她放在眼裡。這一切使得探春不僅為庶出而自卑，更為生母之為長不尊而極端煩惱，心理情感和現實生活充斥了濃重的陰影，始終處在一種患得患失的糾結中不能自拔。探春的判詞中有兩句話，「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楚地道出她對身份、地位、榮辱、尊卑、得失等問題的執著。這和同為庶出的迎春的性格截然相反，迎春懦弱無爭、「臉軟怕人惱」、遇事消極退避，探春雖然受到的壓力更大，但她偏不認命，總想着通過自身的努力來擺脫庶出的夢魘。於是，探春在日常生活中盡可能地疏遠自己的生母趙姨娘和親弟弟賈環，努力和王夫人和賈寶玉搞好關係。譬如她提議創辦大觀園詩社，首先要請的就是寶玉，壓根兒就沒想到拉賈環入社。其實賈環年歲雖小，論詩才卻並不比寶玉差到哪裡去。沒別的原因，只是因為探春的眼裡只有「老爺、太太兩個人」。第五十五回，鳳姐兒休病假，探春被王夫人委任協理榮府。她十分珍惜這次嶄露頭角的機遇，認為這是「太太滿心疼我」、「看重我」，竭力表現她條理清晰、不徇私情、遵章守制又善於創新的處事風格。就在這個當口，趙姨娘因為探春在他舅舅趙國基的喪葬撫恤金問題上鐵面無私而責怪她忘本、攀高枝，央求她拉扯拉扯自己。惱怒之下的探春竟然說出「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這樣的話來。趙姨娘是半個主子，卻也是半個奴才，而探春雖是庶出，身份卻是主子。所以，從各自身份上講，探春這話並沒錯。不過，母親畢竟還是母親，女兒畢竟還是女兒，趙姨娘和探春的母女關係是誰都無法否認的。而探春竟用主奴關係來替代母女關係，可見在封建家族的權力暗戰中，探春的靈魂已經被扭曲到了何等冷酷的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