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與張兆和的愛情
圖:文學大師沈從文
不知具體起於何時,選修沈從文所授課程的那隻「黑鳳」的身影,飛進了沈從文大腦的屏幕,而且越來越鮮明,越來越深入,再也無從抹去。張兆和的美貌和沉靜,強烈地搖動着他的心弦,使他目眩神迷。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了他的心窩,生發起愛情的潮汐。這時,沈從文已經26歲,早已過了一般人婚娶的年齡。可是,自從離開湘西,混入都市人群以來,他面臨的最緊迫的問題,莫過於吃飯問題,愛情的慾求不能不被求生存的掙扎壓抑着。加上在他的人生路上,也未能碰上恰當的機遇,天下女子雖多,似乎全都與他絕緣。儘管同大多數青年一樣,沈從文免不了被青春期的苦悶折磨,一切卻無從談起,對愛情的慾望,只能在虛幻的想像中生成,旋又在想像中破滅。
黑鳳飛進腦中
這次似乎有點不同了。眼下,如何活下去已經不再構成最緊迫的威脅,愛的對象又是那麼現實,她已不是想像中的幻影,而是活生生的生命具體。愛的潮汐來得又是那樣猛烈,他常常被弄得寢食不安,坐臥不寧。飯後課餘,他在校園裡散步,常常情不自禁地朝張兆和住的學生宿舍跑去。他渴望着再見到她,並當面向她傾訴點什麼。可是,他在人前卻是個不尚健談、口齒樸訥的人,每當他來到張兆和面前,總是愣愣地站在房間中間,不知說什麼好。他本想向張兆和傾吐自己的愛戀之情,即便是一點模糊的暗示也好。可是及至說出來時,卻成了問她的功課,讀什麼書,以及家裡的情況。到後見她喜歡什麼話題,就談什麼。看他站着說話,張兆和請他坐下,他卻不坐也不走。見他這副呆相,張兆和心裡覺得有點好笑,又從他的神色中,隱隱約約感到幾分蹊蹺,反倒有點不安起來。
筆談遠勝於言談的沈從文,終於用他那支筆,給張兆和寫起情書來了,而且一發而不可收……
而在最初,張兆和收到沈從文的情書時,緊張得有點不知所措,還稍稍起了一點反感;一個老師,給學生寫這種東西,真稀罕!可是,一個少女的羞怯心理,卻使她害怕這事張揚出去,弄得滿校園飛短流長。她只得聽任沈從文一封接一封給她寫那沒完沒了的情書,卻一概置之不理。
展開情書攻勢
張兆和的不予理睬,真差點要了沈從文的命。他當然希望能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覆,可是結果非但不能得到她的隻言片語,連再去看她也不能夠。他愛她到了快要發狂的程度,一想起她,全身的血就奔竄得快了許多,渾身發熱作寒,十分痛苦,彷彿人生的一切都與他作對,愛情、幸福都與他無緣。他真想從自己所住的樓上一躍而下,在死亡裡求得人生煩惱的解脫。
沈從文的煩躁不安,不知怎樣一來,很快在校園裡沸沸揚揚傳播開去,說是沈從文愛上了張兆和,張兆和卻不予理睬,沈從文急得要自殺。張兆和的一位女友,聽到消息後,趕緊找到張兆和,對她說:「你趕緊給校長講清楚。不然,沈從文自殺了,要你負責。」張兆和也緊張起來,她帶着沈從文給她的一摞情書,急忙找到校長胡適,怯怯地說:「你看沈先生,一個老師,他給我寫信,……我現在正唸書,不是談這種事的時候。」
她希望得到胡適的支持,出面阻止這事的進一步發展。
可是,結果與她預期的相反。在聽過她的陳述後,胡適卻微笑着,帶着這事不值得大驚小怪的神氣,對她說:「這也好嘛,他的文章寫得蠻好,可以通通信嘛。」
聽了胡適的話,張兆和臉上不免有些尷尬。與胡適談了一會兒其他事情後,就告辭走了。
自此以後,她既無從拒絕沈從文的來信,心裡又沒有作出回應的慾望。只好抱定你寫你的,與我無干的態度,聽任這事的自然發展……
因此,寫情書一事,反倒在她與沈從文之間築起一道無形的高牆,使她時時像山羊躲虎似的避開沈從文。當時,新月書店的會計蕭克木,身材長相酷肖沈從文。一次。張兆和去買書,一走進新月書店大門,猛然間見到蕭克木,以為沈從文在店裡,嚇得她掉頭就跑。
然而,在她眼裡,沈從文的情書寫得實在是好!一方面,她害怕這驟然而來的求愛,另一方面,一份秘密的好奇,又使她無法推開這些充滿情感的文字的誘惑。她從頭到尾讀完每一封情書,隨後輕輕吁一口氣,將這些信藏進一口小箱子裡去了。可是,信中那些充滿愛慕、混合着憂鬱的言語,層積在她的心裡。時間一長,卻被漚熱、發酵。不知不覺中,她已習慣於那些起初讓她臉紅生氣,微嫌魯莽的文字,並且不再怕它。—一份她並未明確意識到的愛,在她的下意識裡,正悄悄萌芽。
張兆和的沉默與退避,對沈從文無異於一種間接的鼓勵。
他以鄉下人的憨勁,繼續着這場馬拉松式的求愛過程。在這種不即不離狀態中,日子一晃就是四年。
1932年夏,張兆和已從中國公學畢業,回到了蘇州家中。其時,沈從文正在山東青島大學任教。他想四年來與張兆和的關係,現在已到了有個了斷的時候。他決定親自去蘇州看望張兆和,企望能得到她一個明確的答覆,一放假,他便取道上海,乘火車再轉蘇州。
親往蘇州看望
這天,蘇州九如巷三號張家門堂裡,來了一位戴眼鏡面色蒼白的客人,說他從青島來,姓沈,來看張兆和的。可是張家沒有一個人認識他。當他得知張兆和這時在公園圖書館看書時,以為張兆和是有意躲着自己,神態窘迫而羞澀,十分不安,正當他進退無策之際,張兆和的二姐張允和出來了。問清了,他原來就是沈從文——他給張兆和寫過許多情書一事,對張家姐妹已不是秘密。於是,張允和請他進家裡坐坐,等張兆和回來。沈從文不肯,終於回轉他下榻的中央飯店去了。
張兆和回到家裡,張允和勸她去看看沈從文。在兄弟姐妹面前,張兆和臉上有點掛不住,悻悻然說:「沒有的事!去旅館看他?不去!」
張允和說:「你去就說,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請你來玩玩!」
回到旅館,沈從文很懊惱,獨自躺在床上生悶氣:自己坐了30個鐘頭的火車,特意來看她,卻不想吃了閉門羹。想像中,張兆和收到自己來蘇州的信後,似乎漫不經心地對自己說:「你的信我收到了,想來你就來吧。」他在心裡自問:我為什麼那麼傻?為什麼人家對我那麼冷淡,我反而熱情到不成樣子?我把這次見面看得那麼鄭重,人家卻看得那麼隨便?他咀嚼着想像中出自對方之口的「你就來吧」這幾個字,心裡湧起一陣奇特的情緒,似乎十分快樂,又似乎十分憤怒。
正當沈從文胡思亂想之時,有人來敲門了。他起身打開房門。見張兆和正站在門外,彷彿背書似地說:「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請你去玩玩?!」
說完了,再也想不起該說什麼。一切沈從文想像中的紛亂,在現實中竟是這樣簡便。於是,沈從文隨了張兆和,一同回到九如巷三號。
沈從文拿出送給張兆和的禮物:一大包書籍,其中有兩部英譯精裝本俄國小說,以及托爾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作品集。這是沈從文途經上海時,聽從巴金建議,並由巴金代他選購的。另外又買了一對十分精緻漂亮的書夾,上面飾有一對有趣的長嘴鳥。為買這些東西,沈從文賣掉了一本書的版權。見送的禮物太重,張兆和退還了大部分書籍,只收下屠格涅夫的《父與子》和《獵人筆記》及一對書夾。
其時,張兆和的父親和繼母住在上海。她的五弟張寰和,從自己每月兩元零用錢中拿出一份,買了一瓶汽水,打開了請沈從文。對此,沈從文大為感動,當面許下諾言:「我寫些故事給你讀。」後來果然寫了以佛經故事為題材的小說《月下小景》裡的諸篇文章,每篇末尾,都附有「給張家小五」字樣。
張兆和的二姐允和,是一個心性寬和、厚道的姑娘,專愛成人之美。沈從文對她十分信賴。返回青島後,他寫信給張允和,託她徵詢父親對這件婚事的意見。同時寫信給張兆和說:「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其實,這反倒是多慮。張兆和的父親頭腦開明,對兒女的戀愛、婚姻,從不過問和干涉。兒女自己鍾意了,告訴他,他笑嘻嘻接受,不追問對方如何如何,更遑論門戶了。張家一位鄰居,曾遣媒向他求大女兒,他哈哈大笑說,「兒女婚事,他們自理,與我無干。」從此無人向張家提親。張家的保母常對外人說:「張家兒女婚事,讓他們『自己』去『由』,或是『自己』由來的。」
在張兆和的婚事上,他自然不持異議。在得到父親明確意見後,張允和與張兆和姐妹倆,一同去郵局,分別給沈從文拍發了一個電報,張允和的電報上,只從自己名字上取了一個字:「允。」張兆和的電報則說:「鄉下人,喝杯甜酒吧。」電報員覺得奇怪,問張兆和是什麼意思。張兆和不好意思地說:「你甭管,照拍好了。」
這以後,張兆和方始與沈從文通信。至此,這場馬拉松式的求愛過程,總算可以望見了它的終點。 摘自凌宇《沈從文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