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未改/楊繼良
我原籍寧波、老婆奉化，口音相同。家中講上海話，但常常喜歡帶點寧波腔。
七十年前祖父對我欺侮幼小的表親，以「做品加歪」（行為品性如此壞！）訓斥。老婆聽說後，隔三差五地拿來調侃。用原籍地方口音，有「親切」的味道。
然而，當在座的三、五朋友中，有一人不來自上海，必用普通話交談。同理，如果有一位老美，都改用英語。所以，大家都不太願意邀請異國婚姻者參加聚會，以至於這一類同胞會抱團、自己組織聚會、互相特別熟悉。這是海外華人的習俗之一。
地方口音，常能補充非普通話所能表達的「意境」。例如，看了內地演員趙本山的電視劇，我們學會了赴慶典要「隨禮」、廣東話的「拍拖」就是東北人的「處」，其意境非普通話所能及，遂常借用來說笑。
在回歸前夕，香港報上有文章鼓勵用粵語寫作，說「否則怎麼叫一國兩制呢」。我的香港學生對一位準備來港升學的旅俄女青年說，需要先學粵語，我和女青年的父親都覺得愕然；那位學生說，「這是時尚（fashion）的呀」！由此可見，在這個幅員廣闊的國家，地區之間的隔閡甚至歧視還是存在的，而方言的存在，會起推波助瀾的作用。上海人歧視蘇北人，直到最近幾年才有一點改變。可見方言起的不只是「親切感」的效果。
過去我以為美國交通發達、遷居頻繁，因而不存在地區之間的發音差異，是自己鮮聞寡知了。有一次和美國朋友談起，卡羅來納州的居民，似乎帶一種捲舌音；她說該州一個區域人們的講話，外人完全聽不懂。她還提到，美國過去分別是英國、法國和西班牙的殖民地，如果不是強行統一語言，那麼現在也不會統一用英語的。二十五年前，我曾寄居在一位百歲美國老太家中，她的管家嫁了個墨西哥人，一棟房子三種語言。當時媒體上正討論美國黑人語言沒有章法、有自成一體的傾向。談到這個話題，老太突然正色對我倆說，「美國必須統一，要成為美國人，就必須講同一種語言」，這事給我印象極深。老太從來不提她家祖上來自意大利。我們後來寄居在俄國移民後裔的家中，女主人在當地大學裡教俄語；但在家中從來也不用俄語交談，只是小女兒取名「米拉」，俄語「和平」的意思。
上星期美國電視談到當前熱題歐洲經濟問題，那位嘉賓認為，歐洲包括二十多個國家，用三十多種語言；單是統一貨幣，經濟和政治仍然各行其事，當然有問題。顯然這是在把歐洲和美國作比較。主持人提到，歐洲不少國家都有過殖民主義的歷史；於是又拿中國說事，說中國不承認自己有過侵略行為。嘉賓犀利地反問：「那中國怎麼會如此大呢？」潛台詞很明顯。這使我立即想起秦始皇統一文字的偉大。從江浙沿海向南，閩、粵、桂各省甚至各縣，方言差別太大，如果沒有統一的文字，今天就會像歐洲一樣地分裂成許多國家，除非武力侵略，是不可能像美國那樣形成一個大國的。語言對於形成「獨立體」極為重要，近百年我們周邊國家急於擺脫漢語文字影響，是容易理解的。
祖父大半個世紀前用方言作的訓斥，我至今記憶猶新。可見鄉音未改給人們帶來親切感之深。但隨着人們的密切交往，方言沒落，也是大勢所趨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