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解「色難」\王向東
司馬遷在《史記》中傳播《論語》的思想內容,並不僅僅局限在為孔子師徒立傳,而是貫穿於《史記》全篇。或以史實闡釋《論語》之意蘊,或以史實補充《論語》之內涵,或以史實證明《論語》之先見。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例如「色難」。《論語·為政》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孔子說「色難」,是什麼意思?「色難」這兩個字,看上去非常簡單,時過境遷,卻不易理解,因此歷來眾說紛紜。錢穆說:「色難:此有兩解。一,難在承望父母之顏色。《小戴記·曲禮》有云:『視於無形,聽於無聲。』能在無形無聲中體會得父母之意,始是孝。一,孝子奉侍父母,以能和顏悅色為難。《小戴記·祭義》有云:『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人之面色,即其內心之真情流露,色難仍是心難。前說指父母之色,後說指孝子之色。既是問孝,當直就子言。且前解必增字說之始可通,今從後解。」任繼愈翻譯《為政》這一節說:「子夏問孝,孔子說,困難的是對父母的態度要和悅親切,光知道代替父母做事,有酒食供給父母吃,還算不得孝。」趙清慎《野狐集》則將「色難」解為「危難」。這些解釋,各有各的道理,但是讀者讀起來,都不如讀《史記》來得明白。
司馬遷兩次寫到「色難」。一處在《袁盎晁錯列傳》:淮南王至雍,病死,聞,上輟食,哭甚哀。盎入,頓首請罪。上曰:「以不用公言至此。」盎曰:「上自寬,此往事,豈可悔哉!且陛下有高世之行者三,此不足以毀名。」上曰:「吾高世行三者何事?」盎曰:「陛下居代時,太后嘗病,三年,陛下不交睫,不解衣,湯藥非陛下口所嘗弗進。夫曾參以布衣猶難之,今陛下親以王者修之,過曾參孝遠矣……」漢文帝即位之前,他的母親病了。三年之內,他目不交睫,睡不解衣,母親吃的湯藥他不親口嘗過之後,不肯貿然讓母親服用。按照袁盎的說法,作為布衣之士的曾參還難以做到這一點,他作為皇子卻做到了,比曾參還孝,所以列為「高世之行」第一項。一天兩天「不交睫,不解衣」,幾乎所有人都能夠做的;三年之內「不交睫,不解衣」,只有漢文帝這個人做到了。沒有一點疲勞,沒有一點鬆懈,沒有一絲厭煩,沒有一句怨言。不是一時半刻的和顏悅色,不是有口無心的噓寒問暖,不是做給人看的表面文章。發自內心,真心誠意任勞任怨地照顧老人。什麼叫做「色難」?這就叫「色難」。《袁盎晁錯列傳》雖然沒有出現「色難」這兩個字,卻很容易讓人讀懂這兩個字。
另一處在《佞幸列傳》:文帝嘗病癰,鄧通常為帝唶吮之,文帝不樂,從容問通曰:「天下誰最愛我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太子入問病,文帝使唶癰,唶癰而色難之,已而聞鄧通常為帝唶吮之,心慚,由此怨通矣。
《佞幸列傳》出現的「色難」這兩個字,並不等同於《論語·為政》「色難」二字。《佞幸列傳》提供的是一個負面的例子。漢文帝身患毒瘡,鄧通經常為他吮吸患處。唶痛「齰」,音zé,意為吮吸。文帝並不高興,有一回就問鄧通:「天下誰最愛我呢?」鄧通答:「應該是太子。」等到太子進宮問候病情,文帝要他吮吸患處的時候,太子卻面露難色。太子見瘡感到噁心,應該說是正常人的正常反應。皇帝忘記了鄧通吮瘡為的是固寵,自己的兒子卻是個正常人。要求正常人去做不正常的事,錯在自己,不在兒子。由此可見,僅僅從子女的臉色去判斷他是否孝,十之八九不大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