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維也納/梁小曼


  圖:維也納街影(攝影)/Liu Lok

  除了咖啡館,維也納還有葡萄酒館。書上說,葡萄酒館是觀察這座城市另一面的很好的方式之一。此話有贅言之嫌。城市本萬象,要觀察它,隨時隨地皆可觀察:公交車上、馬路上、博物館、公墓、報紙,甚至公廁裡……當然,我很喜歡在葡萄酒館裡觀察,因為這給予我藉口,好沉醉於微醺的愉悅裡。維也納有許多本地的小葡萄酒廠,十月一日那天,一個巨大的謊言派對正在東方熱鬧進行時,我和友人一早起來,就去尋找貝多芬的故居。其中兩個故居所在的Heiligenstadt郊區,就有幾家葡萄酒廠,故居之一,現今還成了葡萄酒館。

  我們興致盎然的推門入室,卻遇到十來雙愕然的眼睛。清一色的藍工裝正圍坐一張長椅,等候開飯。原來,本地葡萄酒館大多下午四點以後才開門納客。帶着遺憾,我們只好先到別處打發時光。

  直到黃昏六點,暮色已降臨維也納,結伴放學的孩子們、結束一天工作的市民紛紛從高樓裡出來,繼而走入地下坐地鐵歸家,我才在老城區的中心,離Centro Café不遠處的Esterhazykeller葡萄酒館一個人坐了下來,準備以微醺的方式去觀察這座城市。這是家真正的地下葡萄酒館,酒館下的通道據說有幾百年歷史了。要進入這家酒館得小心翼翼地邁着小步走向深淵。儘管牆壁邊上設有扶欄,那高高的、幾乎垂直的樓梯還是讓我惶恐不安。

  在維也納這座文雅的城市裡,我不能摔跤出洋相。窄窄的房子,昏暗的光線,面無表情的侍應,還有德語的海報和葡萄酒館的平常布置。才安穩降落地面,卻一下子又對眼前環境感到興味索然,旋即轉身回去。唉,我有輕度的幽閉空間恐懼症。回到街面,就在酒館戶外區找了個靠牆的座位坐下來。要說這是條街,也是不恰當的,酒館是座落於兩條街之間的一座建築裡,而它和緊鄰的另一座建築之間的空隙就形成一條巷子,連接建築前後的兩條街。巷子是兩端狹,中間闊,成了一個開放的小院子,讓Esterhazykeller和對面的餐廳平分了。這地方,實在好。巷子有路燈,應屬於二十世紀初的,此時此刻,也亮起來了。有樂師在對面餐廳拉琴,一首不熟悉的曲子。流動的音樂在歐洲是常見的,更何況此地是維也納。我向來為這樣的音樂艷遇而竊喜。何況這裡是音樂之都,音樂本該如空氣般無處不在,以慰旅人之疲憊。我讓侍應生推薦,並叫了一杯酒館自釀的白葡萄酒。周圍坐滿了客人,枱與枱之間的空隙都很小,僅能容一人通過,還不能比我胖。我斜對面是一對男女,關係比較曖昧,看不出是戀人還是同事還是夫妻還是朋友,女孩劈哩啪啦地講個不停。此地的德語又好聽一點,比德國鄉郊的德語要柔和文雅一些。一個地區的語言口音是和該地區的文明程度相配套的。一個城市裡的階層分野同樣,也不會是只有儀容服裝這些標準。我尚記得,中學時讀《瑪爾戈皇后》,大仲馬曾描繪亨利四世的老婆在語言方面的天賦,無論是法語還是拉丁語,瑪爾戈皇后都能操以最優雅的腔調,因此整個歐洲宮廷都為之傾倒,有學者還說來了法國未曾見過瑪格麗特,就等於既沒見到法國,也沒見到宮廷。我轉過身來靠着牆壁,一邊喝着白葡萄酒,一邊看着過往的行人。有個女子從這條小巷穿過兩次,她的形象讓人一見難忘,因為她擁有一頭孔雀藍的頭髮,而且,還以朋克的風格炸開,彷彿剛中了誰的埋伏,被人扔了一顆手雷。好年輕的女孩子,也許不到二十。嗯,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盡情地奇裝異服。現在老了,只能貌似儒雅地坐在牆角,喝着葡萄酒觀察世界,偶爾,趁人家父母不在,挑逗一下躺在嬰兒車裡的小小孩。那正是坐在我左前方的那一桌老頭子幹的事。他們一邊囉囉嗦嗦的互相搶話,一邊調戲我後面那家人隨身攜帶的、躺在車裡吸吮着拇指,對世界茫然無知的小嬰孩。那家人來自俄羅斯,父親是個工程師,長得頗像個知識分子,母親的容貌卻很平淡,像放在廚房裡的圍裙,陽台上的衣架或者書架上的一本書。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七八歲,另一個七八月。對面那桌老頭子真的很淘氣。他們都穿得很樸素,身上的衣服和頭上的白髮一樣樸素。可是他們笑得多開懷,六個人,佔據了兩張枱,不知道坐了多久。不停地喝酒、吃東西、聊天,直到那一家俄羅斯人來了。他們發現多了個有趣的存在──只有幾個月大、嘴裡哼哼唧唧的嬰孩。這群老頭的目光都聚集在嬰孩身上,指指點點,評頭品足,其中有一個長得很像查爾斯王子的開始做鬼臉。俄羅斯夫婦也不見怪,那父親脾氣溫和,對這群老頑童的問題有問必答。於是,這些歐洲男人開始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碰杯,例如,為了莫斯科,他們就碰了一杯。

  不久,這群老頭子發現,除了嬰兒車裡的小小孩,還有個同樣淘氣的東方女子也很有趣,那個查爾斯王子向我豎起拇指頭,然後,頻頻邀請我加入他們。我倒是樂意和這群維也納老頭喝酒聊天,只是,我在等友人,只好謝絕了他們的美意。Esterhazykeller自釀的白葡萄酒很鮮美清香,而且充滿魔力,不知不覺間,我的感覺出現異樣,頭變得沉重,身子卻輕飄飄,眼前的一切迷離起來。我喃喃自語:自重,一定要自重,你不能像個氣球一樣,噗地飛走。再說,你的魔法掃帚二○○九版尚未買到呢。

  嗨,哈利波特,你說,如果我伸出手指頭往空中一戳,這群老頭子會不會連同周圍的一切都紛紛消失呢?哈利波特還未來得及回答我的問題,友人來了,魔法消失,我們進入了另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