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羅洪阿姨/趙修慧


  圖:百歲女作家(白髮者)羅洪近影/趙修慧圖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父親趙家璧到松江參加文化界的活動回家後,常會向我們說起一起去的同鄉——施蜇存、朱雯和羅洪。這四位松江文人年齡相仿,施蜇存一九○五年出生,排行第一,他在一九二四年就開始新文學創作,那年十九歲;過了四年二十歲的趙家璧,進入良友圖書公司擔當《中國學生》雜誌的編輯,又過了一年,同鄉朱雯的短篇小說集《現代作家》面世,隨後的一九三○年,羅洪在朱雯任編輯的《真善美》雜誌上發表了她的處女作。他們四人既是同鄉,又都喜愛文學,家舍也靠得很近,周末回家,三位男士總要一起聊聊時勢和文壇的情況,羅洪雖然已是一個女作家,也關心文壇風雨,但到她家時,她總以一位善於待客的主婦面貌出現,而由於舊習俗且家務繁忙,她從未到趙家做過客。

  一九三六年羅洪寫了第一部長篇小說《春王正月》,此書由丈夫朱雯介紹給趙家璧編輯出版,書中描繪上世紀三十年代,故鄉松江一位民族資本家,由崛起到破產的故事。趙家璧看稿後感嘆說:「我簡直不相信她與同時代的女作家會那樣的不同;她不寫自己、不寫兒童和婦女,不寫家庭瑣事。真可謂大手筆呀!」

  一九四六年趙家璧與老舍合辦的晨光出版公司成立了。第二年二月他約請趙清閣編輯一部《中國現代女作家小說專集》。他們兩人細細數來,自「五四」至當時,大約有三十名在文藝上有建樹的女作家。趙清閣便一一去信,要求她們把最新的作品奉獻出來,讓她彙編成集,以使讀者從她們的新作品中,窺見作者隨着文藝思潮演變而發生的進步與趨勢。羅洪應約寫了一篇小說──《劊子手》。她還是原來的作風,不寫家庭論理、不寫婦女兒童,站在高處揭露奸商的欺騙狡詐,就像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

  父親在世時,我與羅阿姨和朱叔叔沒有見過面,也沒有讀過她的文章。父親逝世後,她寫了一篇悼文,緬懷老友,我才知道他們原來有着六十多年的交往。朱雯叔叔逝世後,上海師大為他編了一本紀念冊,羅阿姨託人送給修義,表示了她對朋友後人的期望。

  二○○一年後我開始收集和整理父親的遺著,周圍的朋友們都非常支持我,上海圖書館的蕭斌如,幫我向羅洪徵求父親的遺墨,羅阿姨欣然應允。於是,在二○○六年四月二十六日的下午,我跟着蕭斌如走進淮海路一個寧靜小區。當她按下羅阿姨家的門鈴,樓上立即傳來一聲軟糯的松江鄉音「啥人呀!」她那音調讓我心頭一震,這是我來到這世界上時,聽到的第一種音調呀!但是,自從祖母逝世後,就再也沒有能聽到這麼純正的鄉音了!走上二樓,羅洪阿姨已滿面笑容地站在樓梯口,伸手將我們迎進客廳。只見室內清潔整齊,一塵不染,桌上放着兩盤糖果,她一邊招呼我們坐下;一邊上下打量着我,口中喃喃地說:「真像家璧,活脫是像!」她細心地詢問我徵集到了多少書信?想做些什麼工作?蕭斌如拿出已複製的四封書信,讓羅阿姨過目,再由她慎重地遞交給我。接着羅阿姨向我敘述他們四個松江文人的交往情況;他們夫婦與巴金,父親與巴金的交往情況,特別是最後一次父親去拜訪巴金的情況;松江的風土人情等等。這些都是我感興趣的故事。

  她的熱情、慈祥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令我此後常會想到要去看看她,聽她講講前輩的故事。

  二○○七年,孔海珠策劃編輯出版一套《女兒眼中的名人父親》叢書,第一輯收集豐子愷、孔另境、趙家璧、章靳以和王辛笛五位文化名人。我們五個女兒在一起商議策劃時,不約而同地想到「去請羅洪阿姨為叢書題字」,因為她與這五位老人都有接觸與交往,對我們這幾個女兒也有着長期的關心與顧念,有她的題字自然為叢書增光不少。聽了我們的要求後,羅阿姨欣然命筆,寫下書名。新書出版後,我們在第一時間就去她家送書,這年她正巧百歲,看到印刷精美的新書,她欣喜有加,當即以海上七位三十年前女作家的《七人集》回贈,書中排在最前面的是,她七十歲以後寫的十篇散文,她以自己的榜樣,為我們樹立的一個更新、更高的奮鬥目標。

  今年春節,我收到羅阿姨送的《戀人書簡》,精美淡雅的外套中,收集了她八十年前的愛情之虹。每個人都會羨慕與追求她這樣美麗的愛情。她與朱雯兩人從文學知音到生活伴侶,不僅有花前月下的細語、窗欞燈下的共讀;也像傳統主婦一樣操持着柴米油鹽、奉承母親、教育子女等必不可少的家務;更何況他們一生又遇到日寇入侵、國共征戰、「文化大革命」等,被蹂躪、被迫害的日子。但他們兩人相濡以沫在文學的道路上攜手走過六十年,創造出非凡的成績。這是一段成功的愛情,在作者一百零一歲之際再版這本書真是對她的最好祝福和敬意。

  讀過此書後,我與章潔思相約去羅阿姨家致謝,這天正巧羅阿姨長子──行健哥自北京回家小住,見有客人來,她高興地到隔壁拿出一些糖果,招呼我們圍桌坐下,我們從上海說到北京、從父輩想到自己、從童年談到退休,羅阿姨就坐在我身旁,說話不多,她輕輕的對我說:「年前罹患感冒,現在耳朵聽力大不如前了。一對一講話還能聽到,人一多,我只能看講話了!」我隨後向她提了一個問題:「八一三事變時,日本飛機轟炸松江城區,炸毀了我家的老宅。你們的住宅離趙家很近,受到影響嗎?」行健哥馬上回答說:「我們家也被炸了。媽媽娘家則無恙。」聽到這裡,羅阿姨一下就站起身來,慷慨激昂地講述着日本侵略者的暴行,舉手比劃着日本兵用槍尖挑殺嬰兒的動作;口中不停地講述着自己觀點:「我呢一輩子也弗會忘記的班赤佬!」

  這就是我的羅洪阿姨,她有一顆赤子之心。我敬她、愛她、一心想學她、希望能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