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春秋回望/鄭曼玲
從一九○二年的天津,到二○一二年的香港,《大公報》走過整整一百一十年。百年風雲激盪,血和淚交織,鐵和火迸濺,光榮與夢想高高飛翔,造就了人類文明之旅中最多劫難也最多華彩的一程。秉承忘己、無私精神的大公先輩們,克盡言責,立論公正,記錄了一個多世紀的跌宕起伏。他們的興邦言論,時而歡呼禮讚,時而沉悲憤慨,讀來鏗然有聲,擊中了萬千讀者的內心。
時間有如流水,赤忱已成永恆。我再次穿越百年時空,去觸摸先輩們不滅的精神,不朽之靈魂。
忍辱負重王芸生
站在《大公報》一百一十年的時空隧道上,眼見一九三八年六月十六日漢口維多利亞紀念堂的燈火亮得耀眼,我便逕直走了過去。
紀念堂門口人頭攢動,喧鬧異常,幾個機靈小男生邊發傳單邊吆喝着,「買榮譽券,看國防劇,愛國抗敵!」其實無需他們宣傳,熱情的觀眾早從下午四點就排隊候票,不多時,劇場裡已聚滿來賓。「大公劇團」製作的三幕國防劇《中國萬歲》正在這裡首演。
晚八時整,《大公報》漢口館編輯主任王芸生致辭後,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身份出席活動的郭沫若走到台前,用激昂的聲調呼喊,「這表示中華民族除了有抗戰力量,還沒有忘記創造文化。今天的演戲,我們認為是在慶祝抗戰勝利。抗戰勝利萬歲!!」身着紅毛線外套、信仰社會主義的西方女記者史沫特萊,也興奮地揚起雙手高呼,會場頓時沸騰。
我在第二排記者席中入座,與全場觀眾一起,用熱烈掌聲歡迎演員上場。身旁的王芸生先生向我介紹,成立「大公劇團」出自總編輯張季鸞的主意,皆因「現在是記者利用筆來殺伐敵人的時候」,而大公人不但用筆,還想借用文化渠道,來為抗戰服務。任上海《大公報》影劇副刊編輯的唐納,曾是電影界活躍分子,由他出任「大公劇團」團長,僅用三個月就編寫出《中國萬歲》的劇本。
舞台上,演員的表演絲絲入扣、感人肺腑,尤其是舒繡文飾演的鄧娣安獲得巨大成功,當她最後高呼「中國萬歲」時,全劇在暴風雨般的掌聲中閉幕。此時,「起來,不願作奴隸的人們……」的歌聲在維多利亞紀念堂久久激盪。
此次公演延續四天,最後一天演出,王芸生的致辭屢屢被掌聲打斷,整個維多利亞紀念堂響徹「打倒日本強盜!」「中國萬歲!」的口號。「大公劇團」將門票收入一萬熏千多元,全部購買藥品分送給武漢各傷兵醫院。
我問王芸生先生,「演出反響如此強烈,是否達到預期效果?」王先生用詩一般的語言回應我,「斯巴達女士送丈夫出征,說去吧,要麼帶着盾牌歸,要麼睡在盾牌上歸。這就是『馬革裹屍還』精神,但還不夠,更需要有『前赴後繼』的精神。現在已是我們保衛抗戰的重要關頭,我們要用前赴後繼的精神,殺強敵,衛祖國!」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厚眼鏡片背後閃爍着盈盈淚光。
話音剛落,日軍又步步緊逼,武漢大撤退,《大公報》準備遷至重慶。我看着心情沉痛的報社同仁默默收拾行李,便請問王先生,「從天津到上海,從上海到漢口,從漢口又到重慶,為何《大公報》每次總是選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先生答曰,「我們中國步入大時代,踏上了存亡主奴的關頭。為這個時代,為這個關頭,我們國家將付極高的代價,不辭任何犧牲,以爭國家生存,以爭民族人格。」他接着說,「我們是報人,生平深懷文章報國之志,在平時,我們對國家無所贊襄,對同胞少所貢獻,深感慚愧,到今天,我們所能自勉兼為同胞勉者,唯有這三個字──不投降。不投降的意義非常重要。只要我們的武士不做降將軍,文人不做降大夫,四萬萬五千萬人都保持住中華民族的聖潔靈魂,國必不亡。」對着窗外慘淡的比死還靜的夜的馬路,王先生感慨地說,「今後到了重慶,而心神卻在大別山邊,在鄱陽湖上,同樣的,在江南,在塞北,在淮上,在粵東,我們永遠與全國抗戰軍民的靈魂在一起。」我望着他,神情中那股浩然正氣,震攝人心。
隨着撤遷的報社同仁,我也一塊來到了設於下城新豐街十九號的重慶《大公報》館址。渝館由張季鸞主持,王芸生任總編輯,兩人配合如虎添翼。早年因與張季鸞筆戰而進入《大公報》的王芸生,深得張先生賞識,後期繼承張之衣缽,主持《大公報》筆政,一生與這份報紙結下不解之緣。
山城的平靜也沒有維持太久,一九三九年五月三日,距離《大公報》重慶版創刊僅五個月,日機又濫投燃燒彈轟炸重慶,《大公報》館首當其衝,幾成廢墟。大公人百折不撓,當晚借用《國民公報》編輯部辦公,堅持照常出版。隨後,總經理胡政之親臨指揮,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在重慶近郊的李子壩建設《大公報》新館。李子壩面臨嘉陵江,背對浮圖關,山石堅固,山腰上闢有兩個防空洞。
《跨越時空的對話》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