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雲法師評蘇東坡學禪/朱育友

  「塵外不相關,幾閱桑田幾滄海。胸中無所得,半是青松半白雲。」這是虛雲法師的自題聯。

  虛雲法師得法深奧圓妙,持戒精嚴,行藏高潔,終生弘揚佛法,興復叢林,廣傳戒法,感化群流,為佛教做出極大貢獻,早為海內外僧俗所共同景仰。他本人謙虛退讓,不願張揚胸中的青松白雲,到一百一十六歲於復興江西雲居山真如寺時,還說:「這幾天有幾位同參道友,發心要把我說的話記錄下來,我看這是無益之事。佛的經典,祖的語錄,其數無量,都沒有人去看,把我這東拉西扯的話流傳出去,有什麼用呢?」但他的門人畢竟還是把他在雲居山幾場說法記錄下來,整理為《虛雲和尚方便開示》。此書所錄虛雲說法,主旨是談苦空因果的佛學真諦,談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禪宗宗旨,也談戒律,談修行門徑。但他為了照顧初發心,根基較淺的信眾,要讓他們聽得懂用得上,所以也談世俗事物,由淺入深。他一生經歷五帝四朝,屢見滄桑變易,見多識廣,博古通今。所以談及世事,豐富多采。談衣食住,談勞動生產。多次引用孔子的書,也引用過老子莊子的書,總結歷代王朝盛衰興亡的經驗,研究小說《西遊記》、《封神榜》作者的寫作動機,介紹唐宋人的詩文,也評論蘇東坡的禪詩。

  蘇東坡所生活的宋朝,由唐代禪宗六祖惠能創立的南宗教法還很興盛,六祖嗣子法孫所先後建立的臨濟宗、曹洞宗、仰溈宗、法眼宗、雲門宗五個教派對宋朝各個社會階層都有影響,士大夫的崇佛談禪尤其蔚然成風。蘇東坡是臨濟宗認證的在家修行俗弟子。他不食齋持戒,卻喜歡談禪,寫了不少禪詩,有一首《贊佛詩》:「聖主天中天,亳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穩坐紫金蓮。」詩中的「八風」是佛家語。佛家以人世間的「利」、「衰」(或譯作害)、「毀」、「譽」、「稱」(稱讚)、「譏」(譏誚)、「苦」、「樂」,八件事是煽動心性的風。蘇東坡自己以為已有禪定功夫,不受「八風」煽動,所以敢說「八風吹不動」。

  虛雲在雲居山一次說法中,談及蘇東坡寫這首詩的掌故。虛雲說:蘇東坡在鎮江寫了這首詩,寄到金山請佛印禪師印證。佛印看後,批了「放屁放屁」四個字就寄回給蘇東坡。蘇東坡見批語就生氣,親自過江到金山問佛印說:「我的詩有什麼不對?」佛印答:「你說八風吹不動,竟被兩個屁打過江來。」虛雲談這掌故時,告誡門人要言行一致,說得到的事就要做得到,不要像蘇東坡一樣,說:「八風吹不動,」卻被兩個屁打過江。虛雲在另一處場合中,比較嚴厲地批評經不起「八風」煽動的人,他的原話是:「行人遇到『利風』便生貪着,遇到『衰(害)風』便生愁懊,遇着『毀風』便生憤恚,遇着『譽風』便生歡喜,遇着『稱風』居之不疑,遇着『譏風』因羞成怒,遇着『苦風』喪其所守。遇着『樂風』流連忘返。如此『八風』飄鼓,心逐境遷,生死到頭,如何抵敵?」這席話雖不點名,但蘇東坡恰恰就是遇着兩個屁的「譏風」而因羞成怒的人。

  禪家有所謂「機鋒語」,徒弟向師父問法,師父往往答非所問,而答以言詞不落跡象,令人無從捉摸的語言,而含義則鋒利如箭,所以也稱為「箭機鋒」。徒弟如果鈍根未除,聽不懂便無所獲益,而有慧性或機緣成熟者,一觸便悟大道。蘇東坡也喜歡作「機鋒語」。虛雲在雲居山說法時,也談過蘇東坡與佛印禪師「鬥機鋒」的掌故。大意說,蘇東坡進入佛印禪室,佛印說:「此間無居士坐處」,蘇東坡說:「暫借禪師四大為座」。佛印說:「山僧有一問,居士道得便請坐,道不得就請留下玉帶」。蘇東坡答應了,佛印問道:「山僧四大皆空,五陰非有,居士向什麼處坐?」蘇東坡答不出,遂施玉帶,佛印回贈一件僧衣。蘇東坡口述一偈:「病骨難將玉帶圍,鈍根仍落箭機鋒。欲教乞食歌姬院,且與雲山舊衲衣。」虛雲談這掌故時,對信眾說:「蘇東坡雖聰明,答不出話,也是他腳未踏實地。」佛印禪師之所以收起蘇東坡玉帶,回贈僧衣,是暗示蘇東坡放棄功名富貴,勸其認真皈依佛法,而蘇東坡卻不能領會。其後,蘇東坡被政敵構陷,貶謫惠州,佛印寫信安慰他,此信則明白勸告他放棄功名富貴,認真皈依佛法,信中有段文字說:「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貴轉盼成空,何不一筆勾斷,尋取自家本來面目?萬劫常住,永無墜落。縱未得到如來地,亦可以驂駕鸞鶴,翱翔三島。為不死人,何乃膠柱守株,待人惡趣?……子瞻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到此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聰明要做什麼?」虛雲指出蘇東坡聰明而學佛的不能腳踏實地,正與佛印問蘇東坡一生聰明要做什麼?同樣是善意而很中肯的批評。

  虛雲的事跡已被人編成電視劇,聽說此劇在某地舉行首播新聞發布會上,有名藝人現場吟詠蘇東坡詞作《水調歌頭》,蘇東坡在此詞中表達曾幻想離塵遊仙,而又不喜「天上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轉而寄與人間現實生活以熱愛,詞意與佛家離塵出世宗旨背道而馳,何況蘇的學禪不能言行一致,不能腳踏實地,又為虛雲所不取,電視劇首播新聞發布會上吟詠此詞,不知是否另有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