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所有的回憶/陳 旻
圖:歌聲伴我行/陳 旻提供
不同時代的人,生命年輪中有着迥異的成長印記。兒子今年六月底就要小學畢業了,可還從沒聽他唱過一首完整的歌,即便是在他最開心的時候,嘴裡哼着的也是不成曲的調,他成長的標誌便是那些在不同時段裡着迷的網絡遊戲。我為他遺憾:只有遊戲的人生缺乏《領悟》;我為自己慶幸:沒有網絡的成長痕跡裡,因為有歌的《迴聲》而充滿詩的質感。
我發現,並不是娛樂方式的多樣就意味着人們精神的富有。如今回想,就個人經歷來看,上個世紀中、後期的中國,人們的文化生活方式雖然單一,但卻熱情豐沛,有着那麼多的感動與衝動。幼兒園中班,正逢樣板戲盛行。我演《紅燈記》中的鐵梅,腦後繫了條長長的假辮子,髮梢一圈一圈裹着紅頭繩。那時,晚上,我們「劇組」常被安排在家鄉最大的劇場舞台上表演,我把長辮垂在胸前,身着紅襖,高舉紅燈,有模有樣地唱着《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一氣呵成,從未怯過場。那時,不懂藝術,也不為享受表演的快感,一心惦着的是演出結束後,在劇場對面的「長江小吃部」吃上一碗招待演員的醬油湯餛飩,那份留在童年裡與鐵梅相伴的美味迄今無以替代。那年,動畫片《草原英雄小姐妹》熱播,「天上閃爍的星星多呀星星多,不如我們公社的羊兒多……」,我們天天哼在嘴邊。而其中另一首插曲《草原牧歌》對我的影響更為深遠,「陽光啊陽光多麼燦爛,春天啊春天來到草原,羊鞭羊鏟握在手,革命的重擔挑在肩。」當時作為幼兒的我怎麼也不會料到這純淨通透的旋律,在三十年後成為初為人母的我哼給兒子的搖籃曲。
小時候,沒有電視,收音機是家家必備。每天早晨六點半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之前有一檔十分鐘的《每周一歌》,以新歌為主,一首歌重複聽上一星期,到周四必會唱了。幾乎整個小學期間,每天早晨,我都是被《每周一歌》從睡夢中喚醒,不知不覺間學會了許多歌,如《我們的田野》、《莫讓年華付水流》、《浪花啊浪花》等。
美國作曲家科普蘭親切地將電影音樂比喻為「想放在銀幕下面溫暖着它的一盞小燈」。而從前,內地的電影插曲可不是「小燈」,簡直就是「強光燈」。只要影片一公映,其中的插曲迅疾風行全國,一夜間紅遍大街小巷。如《艷陽天》裡《貧下中農的貼心人》,《青松嶺》裡《沿着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創業》裡《滿懷深情望北京》,《黑三角》裡的《邊疆的泉水清又純》,《海霞》裡《漁家姑娘在海邊》,《我們村裡的年輕人》裡《幸福不會從天降》、《冰山上的來客》裡《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等,曲曲膾炙人口。
印象最深的是電影《春苗》的插曲:「翠竹清清呦披霞光,春苗出土呦迎朝陽」,那清新悠揚的歌聲伴隨着影片中破雲而現的道道強勁陽光一直烙在我的記憶中。而《青松嶺》裡「長鞭哎那個一呀甩,叭叭地響哎,趕起那個大車出了莊,劈開那個重重霧哇,闖過那個道道梁哎……要問大車哪裡去哎,沿着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音樂一起,童年時感受到的那份豪邁、奔放的熾熱感情立即鮮活如昨。
初中時期,內地開始開放,被稱為「靡靡之音」的鄧麗君的歌悄然出現。那時,放學後回家做作業,我把房間門關上,悄悄避開父母視線。然後把收音機調至短波波段,趴在地上不停變換方向,不厭其煩地努力接收「Radio Australia」信號,在一堆「滋拉滋拉」嘈雜的雜音裡吃力地分辨和收聽鄧麗君的歌。就是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我學會了她的《絲絲小雨》、《小路》、《甜蜜蜜》、《小城故事》、《一個小心願》、《美酒加咖啡》等許多經典曲目。對於聽慣了鏗鏘雄壯革命歌曲的我們,鄧麗君的輕柔唯美所帶來的淡淡幽情令我們耳目一新。我和當時的同桌李曉紅,上課時互相掩護,爭分奪秒地抄寫鄧麗君歌曲。那時,手抄歌本是時尚,其實當時我們對簡譜符號根本不懂,但抄寫歌譜時卻一絲不苟。那時,誰抄的歌多,會唱的歌多,誰在同學中「地位」便最高。
八十年代初期,歌壇突然勁爆,內地崛起一批新人新歌,如李谷一、沈小岑、朱明瑛、成方園、周峰、呂念祖、蘇小明、程琳、張薔、張行、陳汝佳等。港台歌曲開始大大方方地進入內地,如劉文正、葉佳修、銀霞、蘇芮、侯德健、費翔、鳳飛飛、龍飄飄等。外國經典老歌也被我們所熟悉,如《綠袖子》、《月亮河》、《寂靜之聲》等,好歌太多,令我在興奮的同時應接不暇。工作後,我有了經濟實力,四喇叭錄放機用壞好幾個,隨身聽須臾不離身。後來出現了「先鋒」音響,因為價格高、體積大,不適宜集體宿舍,我就撿周日特意去百貨商場的電器專櫃,聆聽那大音箱裡流瀉出的美妙聲音。因為所放歌曲得聽憑營業員「發落」,我只能碰運氣,若恰巧撞上放卡倫·卡彭特的《昔日重來》,興奮得如同中彩,立即像被點穴似的,傻傻地站在櫃台旁,陶醉忘情。
那些年裡,學歌、唱歌不僅成為文化生活中的重要內容,還影響着我們的行為方式。一九八六年,正值情竇初開,在浙江舟山工作的我收到已身為郵局電報員的中學男同學的來信,拆開信封,滑出一本電報密碼本,一張信箋寫着的全是電報密碼,簡短的幾句中文內容是,只要我根據密碼本破譯了信的內容,就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我很好奇,還真的對着密碼本逐字逐句翻譯了這封信,原來竟是張行的《小秘密》歌詞:「我心裡埋藏着小秘密╱我想要告訴你╱那不是一般的情和意╱那是我內心衷曲……」同學的這份創意令我驚嘆,也因此一直記住了他的名字。他還建議我以電報密碼形式覆信,因太費事,我沒做到。
我自己在戀愛時,丈夫在外地工作,單位同事們的一片反對聲卻沒能令我動搖。每次乘七個小時的火車去看他,火車上的時光浸滿詩意,我凝望着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久久沉浸於陳汝佳在《驛動的心》裡渲染的繾綣意境:「曾經以為我的家╱是一張張的票根╱撕開後展開旅程╱投入另外一個陌生……」
上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正值我們這一代人青春年華、有理想、有追求的時代,那些堪稱經典的流行歌曲釀就了我們一代人無可替取的共同記憶,至今周峰的《夜色闌珊》、《與我同行》、呂念祖的《我心中的路》仍記憶猶新。張行的《一條路》,我最喜歡,每次聽來都無限感懷:「一條路落葉無跡╱走過我走過你╱我想問你的足跡╱山無言水無語╱走過春天走過四季╱走過春天走過我自己。」歌詞那詩意語言的質地,經張行或引吭或低吟,那冷靜中帶點淡然傷感的嗓音演繹,歌曲簡潔卻意境深遠,呈現特殊的文學氣息。而蘇芮在《請跟我來》、《一樣的月光》裡那高亢激越的歌聲中所蘊藏的豐沛情感強烈地撼動人心。
在寧波工作時,我攢錢先後買了兩百餘盒歌曲卡帶,晚上,就在宿舍裡舉辦「聽眾點播節目」,《在無人的海邊》、《燈光》、《大約在冬季》等,與同事們在這些百聽不厭的歌聲中一次次動容。回南京後,九十年代初,我用工作六年的全部積蓄買了台在當時算是高檔電器的日本愛華台式音響。每天早、中、晚,只要在宿舍便打開音響。那時,最喜歡在夏日夜晚,關了燈,任音樂繚繞低徊。那一刻,喜多郎、曼托瓦尼、保羅·莫尼亞,皎如月光。
「上天賜給人兩樣東西來減輕他在塵世間的苦難」,伏爾泰說,「這就是希望和夢。」在各種人類藝術中,音樂便是希望和夢的載體。自幼至今,不同時期的歌曲忠實地記錄着我的成長經驗及情感狀態,那些老歌已是心中的珍寶。因為工作,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駕車的途中度過,車載音響是我最親密的夥伴。開車十年,早已超過十二萬公里,而這漫漫的十二萬公里便是與數不清的老歌相契相隨而鋪就。從一首首歌的交替中,我看到了時光的流轉,那些耳熟能詳的音符,令我再次真切體味曾經的經歷、思想、喜悅與憂傷,在婉約纏綿的旋律中穿越歲月,夢幻般地與舊友、舊事及無數動人風景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