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黑,落雨嗎?


  圖:專輯《完美的一天》二○○五年發行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以為孫燕姿出生長大的地方是台灣。那樣清新氣質的女孩子,不就是我們慣常在台灣文藝電影中見到的,布衣布褲,帆布背包白球鞋,在台北街頭走?,頭髮紛紛揚揚飄在腦後。

  不是的,她是新加坡華人,讀的是南洋理工大學行銷系,會說英語、漢語和潮州話。你看,有時候,所謂「第一印象」是多麼的不靠譜。

  忘了最初聽她的歌是什麼時候,十三、四歲上下吧,正是青春期女孩子胡亂想心事的年紀。天上哪兒飄來一朵雲啊,隔壁班男孩子今天戴了紅色棒球帽啊等等,都不厭其煩存在腦子裡,放學回家記在本子裡鎖起來。就在那個內向的小心翼翼的年紀,我遇見了孫燕姿的歌。那種嗓音,怎麼形容呢,有些黏有些清冷也有些不管不顧,是從未聽過的味道。韓日世界杯如火如荼的那個夏天,男同學在談論德國隊克勞澤的頭球,女同學在交換周杰倫、林俊傑和孫燕姿的CD,以及那些羞於說出口的心事。

  曲子妥帖慰藉心靈

  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我們總以為聽幾首歌,寫幾封信再跟?掉幾顆眼淚,就懂了愛情。而孫燕姿自彈自唱的曲子,不論《天黑黑》、《風箏》抑或《遇見》,每每妥帖安慰?我們彼此的心情:懵懂,青春期的躁動,和不知所以的煩憂。那些旋律,講可望不可即的愛情,配器(通常只一架鋼琴)簡單旋律淡雅,歌詞寫意不那麼直白煽情,正正撞在一眾少女(也包括某些文藝兮兮沉默寡言的少男)心上。旋律中迷離飄忽的意象,譬如「分岔路」、「風箏」和「天黑黑,欲落雨」之類,都有寓意有指涉,是渴望卻又懼怕長大的孩童窺視成人世界的孔洞,就像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馬小軍躲在床底偷看米蘭粉白的兩條腿一樣。

  曲詞的與別不同,幫助初出道的孫燕姿拿到很多獎,唱片銷量也一路向好。首張同名專輯單在台灣就賣出三十多萬張,二○○二年某期《亞洲周刊》甚至選了這瘦小清爽的女歌手作封面人物,還以長文剖析彼時華語流行樂壇所謂的「孫燕姿現象」。那一年,孫燕姿和周杰倫二人的專輯銷量,佔了當年台灣地區專輯總銷量的百分之四十。忽然的,坊間開始用「男有周杰倫,女有孫燕姿」來形容千禧年後華語樂壇乍起的明亮。似乎,「四大天王」之後,報章娛樂版重又找到追逐和炒作的噱頭。

  但孫燕姿本人從來都是一副淡定不迫的樣子,不愛拋頭露面極少被狗仔跟拍,還在二○○三年八月第七張專輯《The Moment》面世後,暫別歌壇一年。她說三年出七張專輯太疲憊,想找個安靜角落,咀嚼,消化,沉澱。她從不是貪食的人,甚至二○○三年底美國某經紀公司開出天價邀請她往凱撒宮舉辦個人演唱會,都被她以「聖誕節要陪伴家人」為由拒絕。這般氣質低調,在物慾和八卦漫天飛的流行音樂圈中,確是個「異類」。不過,這「異類」頗得觀眾寵愛,二○○二到二○○六年,香港十大中文金曲頒獎禮上,孫燕姿連續五年獲得「最受歡迎女歌手獎」,幾成傳奇。

  等下一陣風吹過來

  休息一年後,她回來,帶?一張名為《Stefanie》的專輯。配器複雜了,有手風琴、大鍵琴和風笛,也不再只是迷離繾綣小情歌,多了躍動的甚至金屬和搖滾元素。這專輯拿到台灣金曲獎,全亞洲賣出二百二十萬張,僅次於周杰倫的《七里香》。那年的我,熬過初中升高中考試,告別一起聽歌的舊朋友,來到新學校新環境,就像《Stefanie》中《慢慢來》那首歌裡唱的,「世界還是那麼精彩,等下一陣風吹過來。」

  沒錯,我們都在等一陣風來。

  從二○○五到二○○七年,孫燕姿以一年一張的速度出了三張專輯,我呢,一年一副,換了三副眼鏡。三年高中,我繼續在函數公式和唯物主義哲學世界裡掙扎,身邊卻沒有了逮毛毛蟲塞進我鉛筆盒裡的男同桌。被繁重功課壓得喘不過氣的時候,音樂總是慰藉。記得當時六、七個女生常在熄燈後的宿舍夜聊,聊?聊?有人唱一句《逆光》,唱到副歌部分「有一束光,那瞬間,是什麼痛得刺眼」時,宿管阿姨的手電光每每分毫不差照進來:「別嚎了,睡覺!」

  《逆光》MV開篇有句話:「當我決定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儘管炙熱,儘管艱難,永不放棄」。句中的「一個人」常被我們改成「高考」二字,嘴上笑嘻嘻說?,心裡卻忐忑,為不可知的未來。那時的孫燕姿,不再如初出道時青澀,聲線篤定清醒,原本的迷離和清冷都淡了,也無怪我們拿她彼時追逐愛情不言棄的歌,當成高考前勵志歌來聽來唱。

  《尚好的青春》聽了嗎?

  誰知《逆光》竟幾乎成了她的告別作。我讀大學那四年,她一張專輯未出,不知又去了哪個安靜角落思考。我們這些當年的樂迷,等不及,紛紛「移情別戀」了,有的轉去搖滾,有的迷上古典,想想有些不厚道。大學某個暑假我回家,整理書櫃時翻出一盤卡帶,居然是孫燕姿第一張同名專輯。我擦去灰塵想再聽聽,卻忽然想起,家裡已經找不到卡帶機了。那刻,我愣了一下,終於明白「事過境遷」這詞的滋味。後來聽說她結婚的消息,哦,原來當我們在大學校園裡和某個剛剛打了球一身臭汗的男同學手拖手散步的時候,她也在談戀愛呢。終於,她也遇見了那個讓她「奮不顧身的人」。

  婚禮前兩個月,她推出專輯《是時候》,與上一張《逆光》隔了整整四年。專輯主打歌《世說心語》借古書《世說新語》名,講的依舊是尋覓追逐的故事。不過,歌詞中用了很多「我」,少了迷惘和當初那些「一寸相思一寸灰」式單戀心曲。Baby出世後,她的新專輯《克卜勒》亦面世。不久前,接到初中舊同學電話,一開口便問「《尚好的青春》聽了嗎?」我笑,原來有些東西,這輩子都不會變。

  《尚好的青春》是《克卜勒》的主打歌,MV拍得很有山田洋次電影的味道。午後,安靜樹影,一對老夫妻。「不去計量你的心有多明白」,「就算你不會懂也不會可惜」,平靜豁然,像長吁出的一口氣。旋律也慢下來,平緩多了,不再動輒揚一個高音上去。都過去了,那些關於青春的疼痛和掙扎,那些倔強那些非你不可的山盟海誓,都過去了。我有位作家朋友,文章波瀾起伏一唱三嘆,日子卻過得安靜平和,娶了大學裡的初戀,一過就是半生。我曾問他會不會覺得這樣有條不紊的生活太平淡,他反問一句:生活,本不就是這個樣子嗎?沒錯,生活本來就是尋常到有些寡淡的樣子,哪來那麼多高八度和上揚的琶音。

  斷斷續續地,我聽孫燕姿的歌,有十二年了。子丑寅卯一個輪迴。這麼多年,我的記憶中似乎總有一幅剪影:天快黑,晚風,一個半長頭髮、兩條鎖骨細瘦的女孩子坐在屋頂唱歌,遠處,是晚歸的牛羊,和鐘聲。唱?唱?,她扭過頭來問一句:「要落雨嗎?」

  在哪裡,我見過這個女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