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文學魅力/馬海甸

  威尼斯可能是最多詩人吟詠的城市。拜倫在《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中的兩句詠嘆息橋的詩是我最早讀到的:「一邊是宮殿,另一邊是囹圄,╱我站在威尼斯的嘆息橋上。」讀這首詩時,正處於與世隔絕的年代,不但沒到過威尼斯,連嘆息橋的照片也不曾看過,因此,這座橋是怎麼一回事,完全不得而知。當時只是有感於各國政局的詭譎多變,政要們縱使位極人臣,轉眼間或陷身縲紲,或身首異處,自覺與拜倫的感觸有太多的共鳴,遂信筆譯下這兩個句子。一旦踏足威尼斯,自然要看的首先是這個地方。

  嘆息橋在威尼斯聖馬可廣場附近,乍看去,與其說是橋,不如說是一間橫亙於河上的密封的房子。據記載,它建於一六○三年,距今已有四百餘年的歷史。橋的兩端連?威尼斯共和國總督府(史稱都卡雷宮)和威尼斯監獄,是法院押送死囚的必由之路,死囚自感身世,遂哀聲連連,橋亦因以名。

  莎士比亞的悲喜劇《威尼斯商人》是最負盛名的以威尼斯為背景的文學作品。劇中的法院論辯揭示出這一商業城邦的法治雛形,應該說是十六世紀威尼斯共和國最大的特點,也是莎翁隻眼獨具之所在。劇中偶爾出現的「貢多拉」(gondola),以及錢幣和官銜的名稱,無非是點綴而已。「她是自由女神的頭一個產兒」。(華茲華斯:《為威尼斯共和國覆亡而作》)威尼斯之所以成了自由女神的頭生子,是因法治而民主而自由?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的中篇小說《死於威尼斯》(Death in Venice),在文學作品的知名度上也許僅次於《威尼斯商人》。這部小說近年聲名大著,以致多部曼的英譯小說選都冠以其名。這與它的內容涉及同性戀不無關係。我乘坐的遊艇駛近威尼斯港時,想到的就是《死於威尼斯》的這一段描寫:

  他再次極其驚奇地看到碼頭。建築群難以置信的結構讓人訝然,共和國與前來觀光的航海者駭然的雙目相遇:宮殿和嘆息橋纖巧秀麗,岸邊刻有聖人和獅子的柱石,小巧玲瓏的神殿,大門和鐘的遠景。回顧左右,他覺得從火車站進入威尼斯,就像從後門進入宮殿一樣。除非像他那樣從公海進來,否則不會有人覺得這是個最奇異的地方。

  如果說《死於威尼斯》不乏唯美色彩的話,那麼十九世紀末俄國唯美派詩人費特詠威尼斯的詩作就是一首完全排除了機心的純詩。在費特的短詩《威尼斯之夜》有如下的句子:「月色光燦燦地照耀?,╱它撒滿了大理石板;╱聖馬可的獅子在打盹,╱海的女皇睡得正酣。」詩中全無褒貶,只有客觀的白描,大理石板,聖馬可廣場的獅子,海上女皇,都是威尼斯的標誌或代指。二十世紀俄羅斯詩人阿赫瑪托娃寫於一九一二年的詩作《威尼斯》則有這樣的句子:「微波暖和而慷慨地發綠,╱金色的鴿巢建築在水濱;╱帶?鹽味的微風在抿沒╱黑劃子掀起的狹窄波痕。」從苦寒和廣袤無際的俄羅斯來到暖和而略顯逼仄的威尼斯,俄國詩人的感受與別國詩人肯定不一樣。

  除海濱行人區較寬敞外,威尼斯城內盡是彎彎曲曲的小巷,就像所有的旅遊勝地一樣,小巷兩旁不是旅館,就是飯店和出售紀念品的小商店。我們穿街過巷,走了半個小時,便如入迷宮。《威尼斯》有句「這個地方狹窄而不擁擠」,時至於今已大大不然。不錯,小巷狹窄如昔,但鄉音各異的遊人則一撥又一撥,熙熙攘攘。「人群有溫柔古怪的面孔,╱每家小舖有鮮艷的玩具;╱獅子和書躺在繡花枕上,╱獅子和書躺在大理石上。」倒是一如往昔。一爿名叫Chart的兼營舊書買賣和裝訂的舖子,櫥窗裡掛?一張告示,赫然書曰:「本店出售一九五五年初版兼簽名本《洛麗塔》,由達里奧·尤斯蒂羅藝術裝幀,價二千九百歐元。」尤斯蒂羅者,店主也。我翻了翻店裡的圖書目錄,俄文書僅二部,一九三七年(普希金忌辰一百周年)裡加版的《普希金選集》和一九五二年版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售價分別是一千一百五十和一千二百歐元,雖然經過改裝,但究非善本。納博科夫在《洛麗塔》上的簽名太拘謹,毫無作家本人文采風流的魅力,見識一下也就足夠了。

  在到威尼斯之前,我就存了到與威尼斯隔海相望的聖米凱萊島憑弔的念頭,雖然明知此想實現的幾率等於零。聖米凱萊島,名義上是威尼斯的市政公墓,但葬身其間的著名文化人不知凡幾,美國詩人龐斯、俄國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長眠於此固然已歷數十年,人們也遵囑將俄國流亡詩人布羅茨基的遺骸,千里迢迢地從北美遷葬此地。他們的選擇當然都有自己的理由。我感興趣的是布羅茨基的抉擇。布氏生前曾多次到過威尼斯,他是愛上了這個海島的色彩,還是喜歡聆聽拍岸的濤聲?

  望?漸漸隱去的威尼斯,托馬斯•曼借《死於威尼斯》的主人公的口說的一句話驀地浮上我的心頭:「是的,這就是威尼斯,一個到處逢迎而懷有異心的脆弱的美女,一半是神話,一半是陷阱;在城市凝然不動的空氣中,曾幾何時,這兒盛開過藝術之花。音樂家在這兒譜寫了如此瑰異的欺瞞和淫蕩的曲子。」毋庸諱言,曼對威尼斯的評價不盡正面;而在曼的前輩、詩人歌德的筆下,事情則恰恰相反,「就這樣,我離開了一切的友人,╱在海神的城市裡消磨?時日。╱我給經歷加上了甜美的回憶╱和希望,這世間最美的調味品。」(《警句•威尼斯,一七九○》)在一百個描摹過威尼斯的作家眼中,就有一百個威尼斯,這就是城市和文學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