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中秋/黃秀蓮


  圖:回憶  (網上圖片)

  「立秋」二字,大大的出現在無線電視的新聞節目,主播把立秋來源、一葉知秋,娓娓道來。原來歲月不居,轉瞬已屆立秋了,那麼,中秋也快要來了。

  憶起兒時中秋,湧上心間的,竟然不是高掛於長空的一輪秋月,而是賣月餅的擠擁情形。在城市長大的孩子,跟大自然的接觸,相當有限,所以我的中秋雜憶,是市井的,商業的,庸俗的。

  在深水?南昌街有一家「有男茶樓」,是典型的港式老派茶居,又髒又亂;痰盂放在走廊,有痰的可吐痰,沒痰的可把茶水倒進去。還有,侍應提?大水壺,穿梭椅桌之間,看哪個茶客把蓋子打開,便把沸水直澆入茶盅。我之所以特別記得這茶居,因為跟我們同屋共住的一家房客,在這兒做管帳,在茶樓有點地位,於是藤牽瓜瓜牽藤地,讓我們在假日也容易有座位。據房客透露,中秋節賣月餅的生意額非常可觀,員工加薪,股東紅利,都靠中秋月餅,真是食粥食飯看中秋。

  中秋將臨時,月餅盒一個疊一個,疊羅漢般,疊成七寶樓台。什麼四黃蓮蓉月、雙黃白蓮蓉月、金華火腿月等,源源不絕,新鮮出爐,生產線必是日夜趕工了。在那年代,生產管理的水平不高,而廚房竟能在限時之內大量生產有水準的月餅,確是了不起。

  廚房忙得昏天黑地,那情景我是沒法想像的,然而,茶樓張燈結綵,客似雲來,門限為穿的熱鬧盛況,依舊歷歷在目。客人中可粗分為兩類,一是現買現賣,付現金來買月餅;一是供滿了月餅會,憑卡領取月餅。

  說到供月餅會,那是幾十年前香港非常流行的買賣方式,客人每月供款若干,到了中秋,便可提取月餅。為了吃月餅,居然運用到分期付款,這反映了什麼呢?──人窮,餅貴。月餅因何昂貴呢?這個外行人很難理解,是材料貴,人工貴,工序多,抑是利錢極深呢?我猜是後者居多了。

  既然月餅太貴,買不起就不買了,因何草根階層苦得要供月餅會?到了今天,我仍禁不住用近乎悲憫的眼神,回望按月排隊供會的人龍。每逢月初,有男茶樓櫃位前常有人龍,清一色是婦女,衣?簡樸,年長的梳髻,穿黑得發亮的香雲紗:年輕的多半燙髮,穿花布唐裝斜襟衫褲。排隊最令人煩厭,她們卻月月如此,而且神色忍耐、溫順,甚至帶?謙卑,把家用極力節省才攢下來的辛苦錢,投放在來年中秋那幾盒月餅。是不是有點奇怪呢?箇中的心情,是苦澀?無奈?還要溫馨的憧憬呢?月餅甜中帶鹹,供會的心情一定複雜得多了。

  廣式月餅好不好吃,是見仁見智的,我一點也不愛吃,嫌它油油膩膩。可是,一般人都覺得應節食品不可免,中秋是大節,倘若連一角月餅也沒得吃,實在情何以堪。再者,那年頭的人很重禮數,在中秋一定要送禮,親朋、長輩、上司等都不能不送,不送會失禮於人的,所以,挨?,撐?,咬緊牙關地死供月餅會。有些人甚至供不起一份月餅會,便供半份,優惠是略減的,依然選擇要供。

  那套禮數,已到了有點折磨的地步了。中國人受禮數的折磨未免太多了,竟連中秋那麼甜美的節日也要背?枷鎖。

  所謂幾家歡樂幾家愁,正如我當年住的唐樓,一屋幾伙,有一伙是過「肥」中秋的。人家是做會計,在會計師樓工作,兼職替廠家報稅,到了中秋,廠家會送上月餅及肥雞;雞用竹籠養?,暫置於後樓梯,主婦天天?雞,大雞三味,吃十天八天也吃不完。

  我家沒供月餅會,大哥憑工會證,買一盒雙黃蓮蓉月回家,過節拜神時,有月餅和水果,也算不差了。貧富懸殊的現象,我自小已見慣,也沒有憤激不平之氣。用今日的觀點來看,供月餅會是頗有風險的。先付款,後取貨,蝕了利息,也蝕了一些投資機會。萬一茶樓突然倒閉,豈不是血本無歸?萬一月餅的質素突然下降,客人是沒可奈何的。要是客人未能供滿,則損失必大,恰如今日供人壽保險,客人必吃大虧。又或者,一個不為意,弄丟了紀錄卡,會不會一無所有?一切細則,全由茶樓訂定,客人處於弱勢。幸而,好像沒有什麼大宗的負面新聞,大概老字號都十分重視聲譽,作風也較為殷實,明碼實價,用分期付款和折扣優惠,吸引客人供會。

  供樓,供車,貧苦大眾何來資格,那麼,供月餅會,也許是一種體驗吧。那種體驗,不能像月餅那麼一刀切,箇中另有滋味,在苦澀中或許帶些吃的愉悅,在艱難中帶些送禮的心意。

  至於月餅的包裝,也有演進過程,過程極慢,慢得像從舊石器時代進入新石器時代般,經歷了好多個中秋,直至新時代來臨,包裝設計才一飛沖天,如火箭升空。月餅盒是方的,一盒有四個餅。盒用紙造或鐵造,卡紙的成本較低,所以買鐵罐的要另外加錢。盒內上下都鋪了半透明紙張,用來隔油,因為月餅好像是用豬油來造的,很香,但油氣濃重。後來用薄膠「啤」成四格托盤,墊住月餅;再而發展為獨立包裝,用全透明紙袋包裹。

  當時月餅盒的設計,非常傳統,相當老土;題材多半是嫦娥奔月,月裡嬋娟,也許是覺得過節本來就是傳統,何須創新?若干年後,餅盒設計終於擺脫了神話故事與鄉土風味,設計融入西式和日式品味,有些相當高雅大方,送禮便分外名貴。餅盒外形有圓形、方形及矩形。至於月餅內餡,也研製出全新味道,即所謂冰皮月餅。

  那家載滿了中秋回憶的有男茶樓已拆卸了,變成一幢實用率低得只有五成半的發水樓,因而成為地產版的一則小新聞。做會計而收了許多中秋禮物的鄰居,早已作古。我也搬離深水?多年了。然而,鐵造月餅盒卻叫我特別難忘,因為入住崇基學院宿舍華連堂的第一夜,在床底發現一個鐵造月餅盒,原來是工友棠姐為我們預備的,那是用來盛蚊香餘燼的;那種細緻入微的體貼,沁入心脾。

  中秋回憶,如點燃蚊香所升起的輕煙,嬝嬝的,從印了月裡嫦娥的月餅盒飄動,一切都帶點老土,似遙又近,亦苦亦甜,卻是真切的回憶。

  二○一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