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里的那個不字
楊萬里，南宋四大詩人之一，有《明發祁門悟法寺溪行險絕六首》，描寫前往祁門悟法寺途中經歷之險境，「右緣絕壁左深溪，頭上春霖腳底泥。溪裡仰看應落膽，閉窗關轎不教知。」一路「酸風苦雨」，「危峰斗下」，「一派泉從千丈崖，轟霆跳雪瀉將來」的是險象橫行、驚心動魄。
其詩第三首有句「山不人煙水不橋」，就該六首七絕的詩句而言，此句並不出色，卻惹人在意，有稱之奇妙，「詩原來可以這樣寫」；有謂之晦澀，「寫法不按牌理出牌」。所以如此，恐怕事緣句中那個「不」字。
漢語中，不字通常用如副詞，於動詞、形容詞或部分副詞前面，表示否定；也可用如動詞，意為沒有，如不翼而飛，即無翼而飛；在下不才，即在下無才；不學無術，即無學無術……「山不人煙水不橋」中，兩個「不」字後面各為名詞「人煙」和「橋」，當不是副詞，是為動詞，「山無人煙水無橋」，十分淺顯易明。那麼，詩人為何棄「無」而用「不」？ 實非故意「晦澀」，而是因為「無」字平聲，「山無人煙水無橋」，聲調為平平平平仄平平，於律不合。「不」字仄聲，「山不人煙水不橋」（平）仄平平仄平平，方能協律。可見詩人不是「不按牌理出牌」，而正是為了「按牌理出牌」。
然而，由於漢語句子結構靈活多變，文字詞性詞義因句而定，詩詞更因講究聲律和字數而精煉、濃縮，因此詩句常常予人以不同解讀和想像的空間，常言道「詩無達詁」，正是此理；詩詞引人入勝之處也在於此。那麼，「山不人煙水不橋」一句是否可有別的解讀？漢語詩文中，副詞有時可以因省略所修飾的中心詞而兼具其意，包含動詞或形容詞的意義，如李煜《虞美人》的名句「小樓昨夜又春風」，「又」字兼具「吹」的意思，「小樓昨夜又吹春風」；朱淑真《浣溪沙》之「惱人光景又清明」，「又」字兼具「是」的意思，「惱人光景又是清明」；賈島《孟融逸人》之「衣褐唯粗帛，筐箱只素書」，「唯」字兼具「是」的意思，「只」字兼具「有」的意思，「衣褐唯是粗帛，筐箱只有素書」；杜甫《客至》之「盤餐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以副詞「只」對動詞「無」，只因「只」字已兼具動詞「有」的意思，「樽酒家貧只有舊醅」……
不字是否也有此用法？有，如不男不女、不中不西，「不」字兼具「是」或「像」的意思，不是（像）男不是（像）女、不是（像）中不是（像）西。如此，「山不人煙水不橋」的「不」字，是否可以看成兼具「見」的意思，解作「山不見人煙水不見橋」呢？不能說不可以，但詩詞中不字兼具動詞或形容詞的例子並不多見，何況「山不見人煙水不見橋」和「山無人煙水無橋」意甚相近，「山無人煙水無橋」十分淺明，解作「山不見人煙水不見橋」似乎不必。
附楊萬里《明發祁門悟法寺溪行險絕六首》攻讀者參考：右緣絕壁左深溪，頭上春霖腳底泥。溪裡仰看應落膽，閉窗關轎不教知。一派泉從千丈崖，轟霆跳雪瀉將來。無論驚殺行人著，兩岸諸峰震欲摧。山不人煙水不橋，溪聲浩浩雨蕭蕭。何須雙鷺相溫暖，鷺過還教轉寂寥。溪行盡處卻穿山，忽有人家併有田。幸自驚心小寧貼，誤看田水作深川。山行政好又逢溪，況是危峰斗下時。知與此溪有何隙，遣它不去祗相隨。已是山寒更水寒，酸風苦雨併無端。詩人瘦骨無半把，一任殘春料理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