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亦男與中國獨立電影20年/大公報記者 李 夢
圖:刁亦男執導的《白日焰火》獲柏林電影節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角獎
今年二月《白日焰火》牽走柏林金熊前,電影圈外聽過「刁亦男」這名字的人,寥寥無幾。很難想像,這個常在電影中講犯罪和兇殺故事的中年男人,曾是電視劇《將愛情進行到底》的編劇。
二○○三年拍處女作《制服》前,刁亦男默默寫了十多年劇本。期間,他在「中戲」的同學紛紛成名。廖一梅寫《戀愛的犀牛》,張一白搭上《開往春天的地鐵》,孟京輝的蜂巢劇場儼然成為北京文藝青年的「朝聖地」。
刁亦男,這個被稱為「戲文八七級最帥男生」的陝西文青,仍然沉默?,寫作,遛馬路,養一隻貓。一班同學在孟京輝某次生日會上合影,他杵在後排,露出個腦袋,梗?脖子。
「你不?急嗎?」記者問他。
「會急啊。」他聲音輕,語速慢悠悠的。
「那不想走快點兒嗎?」記者又問。
他想了一會兒,搖頭。
理想主義者
過去十一年裡,慢性子的刁亦男只拍了三齣電影:二○○三年的《制服》,二○○七年的《夜車》以及正在中國內地上映的《白日焰火》,都是低成本獨立製作。刁亦男說,自己喜歡上電影,因為陳凱歌的《黃土地》。
「原來電影可以這樣拍。」一九八五年《黃土地》誕生時,中國電影已見出與《艷陽天》等「革命片」風貌迥異的作品。他記得少時看黃建新略帶實驗性的《黑炮事件》,結束後台下喊了一句:「西影廠萬歲!」
刁亦男的父親曾是西安電影製片廠文學部員工,和彼時廠裡吳天明、張藝謀和陳凱歌等時有往來。「父親常跟我講,誰誰又拍新作品了,都是第五代導演中響噹噹的名字。」因了彼時的浸潤和薰養,少年刁亦男讀過很多書,包括霍桑和卡佛,以及錢德勒的偵探小說,高考後去了中央戲劇學院學編劇。
上世紀八十年代尾九十年代初的大學裡流行長髮喇叭褲,像海子一樣寫詩,崔健一樣搖滾。在學校時,刁亦男和孟京輝合辦戲劇社,曾寫過《飛毛腿或無處藏身》等實驗劇作。一九九○年,刁亦男畢業後留在北京,與同學蔡尚君等合寫劇本。同年,「北影」畢業生張元自籌經費拍攝的《媽媽》,被公認為中國獨立電影的開山之作。
獨立電影原指游離在荷里活八大電影製片廠外、自籌資金拍攝的低成本電影,來到中國後成為一個與「主流」和「商業」相對的藝術概念。除自籌資金、自編自導甚至自演外,獨立電影在中國成為心懷理想的導演回顧個體經歷並直面社會現實的書寫媒介。與第五代關注鄉土奇觀不同,第六代出道正趕上改革開放的第二個十年。商品經濟萌芽、貧富裂痕增大、城鄉人口流動漸趨頻繁以及因此滋生的種種矛盾,成為第六代導演關注的焦點。
刁亦男畢業翌年,山西汾陽縣城裡一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隻身進京,投考北京電影學院,他叫賈樟柯。另一個山西人寧浩,那個日後因《瘋狂的石頭》一夜成名的導演,進入山西藝術職業學院。這群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入讀電影學院的年輕人,成為「第六代」的中堅力量,並因強調影片的社會性和實驗性成為獨立影像的代言人。
「第五代導演已經拍得夠好了,我再沿?那條路走,不一定比他們走得更好,那不如走我自己的路。」刁亦男說。與第五代不同的是,第六代初入行時趕上中國電影市場化起步,拍片不再有製片廠扶持,從選角到籌資到上映,都要自己想辦法。
一九九四年底,賈樟柯想借電影誕生百年的機會拍一齣作品。六個月後,自編自導的短片《小山回家》在北京電影學院618宿舍「首映」。不久後,大專畢業的寧浩被分配到太原市話劇團擔任舞美設計師,開不出工資時去自行車廠打工,幾年後因受不了沉悶生活,去北京學導演。刁亦男也是寫了幾年劇本後,發覺導演才是影片最終風格的「決定者」,便動了從編劇轉職導演的念頭。
「我覺得第六代導演都是理想主義者。」刁亦男說。
牆內開花牆外香
從一九九九年完成《洗澡》劇本後暫時擱筆到二○○三年導演處女作《制服》面世,中間隔了五年。這五年間,曾和刁亦男一起聊獨立電影的賈樟柯完成「故鄉三部曲」(《小武》、《站台》和《任逍遙》)並揚名國際;寧浩二○○三年北影畢業前夕自編自導的《香火》獲東京銀座電影節大獎;《制服》經過艱難融資後開拍,得到溫哥華電影節「龍虎獎」。
與國內少人關注的狀況相對,這些偏愛長鏡頭和新現實主義美學的電影出國參展並放映,竟不斷獲得認可。《小武》在法國上映時,《電影手冊》撰文,稱這電影「標誌?中國電影的復興」。《制服》在英國上映後,《Time Out》雜誌稱刁亦男是「天生的導演」。
可就在《制服》完成前不久,《電影管理條例》出台,規定中國內地導演若擅自提供影片參加境外電影節,五年內不得從事相關電影業務。王小帥《十七歲的單車》、姜文的《鬼子來了》和婁燁的《頤和園》,都因為主創未事先報審而參與境外電影節,受到廣電總局處分。
於是,有了「七君子上書」事件。二○○三年底,賈樟柯和婁燁等給電影總局寫信,希望電影管理部門能夠對「過去十幾年裡因為種種原因無法上映的作品」進行審查,「以使部分從來沒有經過審查但內容並不違反國家法規的作品得到與公眾見面的機會」。電影局負責人童剛在與「七君子」的座談會上說,認識到原來(指違規參賽)不對的導演,影片經過修改後,仍有公映的機會,還說「電影改革正在進行」。
「這稱得上是改變中國電影方向的里程碑事件。」七君子之一、北影導師張獻民說。電影局和這些獨立電影導演首度「交談」,間接結果是二○○六至○七年度中國獨立電影的「小陽春」。當第五代愈來愈迷戀大明星大敘事時,刁亦男和賈樟柯等第六代成為「得獎專業戶」:賈樟柯的《三峽好人》獲威尼斯金獅,寧浩頗具黑色幽默的《瘋狂的石頭》叫好叫座,王全安講述草原貧苦人家的影片《圖雅的婚事》得到柏林金熊,刁亦男的《夜車》入選康城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值得一提的是,官方電影機構在這些影片的籌拍過程中亦有助力:《圖雅的婚事》由西影廠出品;《三峽好人》獲上海電影製片廠聯合出品,後來的《海上傳奇》也是賈樟柯受上影廠邀請拍攝的,為迎接上海世博。
「小陽春」也好,暫時和解也罷,獨立電影即便在海外已有相當程度的關注和褒賞,在內地卻普遍面臨「牆內開花牆外香」的尷尬。「故鄉三部曲」從未在內地院線上映,《圖雅的婚事》得獎後上映票房依然寥寥。「太文藝」、「太悶」成為觀眾貼在這些獨立電影上的標籤。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夜車》入圍康城後,刁亦男為《白日焰火》找投資時仍麻煩不斷的原因。《白日焰火》製片人文晏回憶,有位投資人本來談得妥妥的,看過《夜車》後就不見了。《夜車》講的是一位負責執行槍決的女警被某女犯丈夫追殺,後來,陰差陽錯,女警和這女犯丈夫間竟生出了愛情。有網友看過後留言:比絕望更絕望。
不論《夜車》抑或《制服》都是典型的小眾文藝片:冷色調,長鏡頭,幽怨眼神的女主角。和所有信奉「藝術至上」的獨立電影導演一樣,刁亦男曾經不允許別人改他的本子。可到了《白日焰火》,他花了五年時間改劇本,用他的話說,是「自己給自己洗腦」。
變通而非妥協
劇本第一稿名叫《冰人》,靈感來自霍桑的小說《威克菲爾德》,通篇是一個孤獨男人的故事。投資方看過後想加重感情戲份,刁亦男又寫了二稿和三稿,於是有了桂綸鎂飾演的洗衣店女工和落魄保衛科職員張自力(廖凡因這角色拿到柏林電影節影帝)之間的曖昧關係。犯罪和懸疑片的外殼,加上閃爍飄忽的愛情線和明星參與,《白日焰火》劇本從動筆到完成歷時五年,成為獨立電影導演刁亦男「向市場靠攏」的一次試水。
在刁亦男不斷改動劇本的五年裡,中國獨立電影的發展陷入一個異常尷尬的境地。寧浩拍出《瘋狂的賽車》,卻無法延續《石頭》的熱潮;《青紅》康城奪獎後,王小帥數年無新作;賈樟柯在毀譽參半的《二十四城記》後拍《語路》,被詬病為打?「勵志」幌子為某威士忌酒品牌做廣告。
似乎,在二○○七年的高點後,獨立電影因為題材局限和票房的不盡如人意,面臨跌入低谷的窘境。刁亦男和賈樟柯等人之後,一批批自詡獨立先鋒的學院或非學院派年輕人靠?僅有的幾萬元(人民幣,下同)和手持DV,固執記錄底層人事。可這些只能在咖啡館或小型藝術中心放映的影片,甚至無法為拍片者換來下一餐飯錢。正如《電影藝術》雜誌主編吳冠平在二○一一年華語青年影像論壇上所說:中國獨立電影面臨雙重困境,既得不到市場認可,在審查體制內也坎坷頗多。
「我不把改動看成妥協,而看成是變通。」在《白日焰火》中,刁亦男擱下對冷色調和長鏡頭(《夜車》全片只有三百個鏡頭,《白日焰火》差不多有一千個)的堅持,在片中加入配樂以及男、女主角坐摩天輪這樣相對溫情的筆觸。他將荷里活頗流行的「商業作者」概念借來,強調導演在藝術和商業間的平衡技巧。「變通」的結果是,《白日焰火》拿到了兩千萬投資,去柏林參賽,領回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角。
和《白日焰火》一同競爭金熊的,還有寧浩耗費五年拍成的公路電影《無人區》以及婁燁的《推拿》。時間再往前推,賈樟柯沉寂五年後推出的劇情片《天注定》拿到二○一三康城最佳編劇獎,刁亦男同窗蔡尚君憑《人山人海》在三年前的威尼斯抱走銀獅。有人說,這是第六代導演繼二○○七年後又一次集體發力。與上次不同的是,如今這幫愛電影的理想主義者更加熟諳遊戲規則:不願再被貼標籤,而是嘗試找到自己的影像風格。
「現在我們都走向極為個人化的階段,第六代這概念可以慢慢退出舞台了。」王小帥如是說,他兩年前的《我11》依舊講「文革」,不過調子比《青紅》輕鬆些。寧浩將《石頭》中的黑色荒誕玩到了《無人區》裡;賈樟柯仍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與《制服》及《夜車》相仿,《白日焰火》延續講述犯罪事件,繼續在思考人性的黑色電影路向上探掘。在很多人看來,第六代不該再被捆綁在一起,也不該再被貼上「抗拒市場」和「獨立到底」的標籤。
「我對政治沒興趣,我拍電影,就是為講好一個故事。」刁亦男說。
藝術電影商業化
這群理想主義者經歷執著藝術的不妥協的十多年,近來漸漸開始嘗試與現有制度合作,為自己的作品爭取公映機會,並尋找觀眾。《無人區》審了五年,刪刪改改,最後加上個改邪歸正的結尾後上映,贏得兩億多票房;《白日焰火》由江蘇廣電集團旗下幸福藍海公司投資,國內公映版本比柏林電影節版本少了八場戲,按照刁亦男的說法,是「為了觀眾的觀影需求」。
「文藝電影和商業電影其實沒必要被人為分隔。」刁亦男說。截至今年三月三十一日,中國內地的銀幕數已經突破兩萬,與《夜車》面世時的三千五百塊相比,七年裡增長近七倍。幸福藍海負責人萬娟說,《白日焰火》在內地上映,可以幫助導演「獲得更好的發展空間」。
「商業是藝術跟觀眾見面的最重要的平台。沒有商業化,怎麼能建立起作品與大眾的關係,怎麼能保證你的創作有連續性?」賈樟柯說。他的《天注定》因觸及社會敏感議題,得了獎卻遲遲無法在內地上映,惹得他在微博上抱怨「忍無可忍,重回地下」。不過,也就只是一句抱怨而已。他最近頻頻接受採訪,說些「愛國愛得一塌糊塗才會拍《天注定》」之類的話,也是希望借助輿論的力量為影片爭取上映機會。有人說賈樟柯變了,他說再怎麼變,「中國社會的觀察者」這一角色永遠不會變。
採訪那天,《白日焰火》的票房超過了八千萬,這讓刁亦男很滿意。「這片子是我們認認真真拍的,現在有人看,也有討論,是好事。」改劇本也好,刪戲也好,刁亦男仍視自己為獨立電影導演。在他那裡,獨立不是一成不變,也不是硬要和票房過不去,而是一種態度,是「精神和影像風格上的獨立」。就像他養的那隻貓一樣,永遠斜睨?眼看周遭,梗?脖子。
編者按:《白日焰火》將於五月十五日在香港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