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聿銘:心靈歸鄉路


  圖:蘇博新館開館,貝聿銘與孫子、孫女在一起

  貝聿銘一向希望,人們通過他的建築,了解他本人。

  「你要寫建築本身。因為,建築本身最說明問題。」這位戴?玳瑁邊眼鏡的建築大師,以長輩嚴厲口?對我說。

  那一天,是貝聿銘為蘇州博物館新館剪綵後第三天,他在下榻酒店與我交談。我帶來貝聿銘老友一封親筆信。「你可以提幾個問題,要拿出筆來記一下啊。」聊了幾句後,他溫和地叮嚀?,儼然一位慈祥老祖父。

  最疼愛的「小女兒」

  思緒回到三天前,二○○六年十月六日,中秋佳節。一群身?桃紅色旗袍的少女,懷抱琵琶端坐太平天國忠王府門前,吳儂軟語唱一曲《蘇州好風光》。

  貝聿銘攜夫人踏上紅地毯,穿過忠王府,親自推開蘇博新館大門,為最疼愛的「小女兒」送嫁。在家鄉父老期盼的目光下,走完了一條心靈歸鄉路,也實現了人生團圓。新館門前小橋下,停泊?掛紅燈籠的船隻,遠處飄來桂花的芳香。

  剪綵儀式上,貝聿銘動了感情:「我到美國七十一年,但我的根在中國;我家在蘇州有六百年歷史,我的根在蘇州。我對故鄉的感情很深,有機會在故鄉留下一點紀念。這個新館,就是給家鄉人民的一個小小貢獻。」一番真情話語,深深打動了在場所有的人。

  「您把蘇博新館比作最疼愛的『小女兒』,是多麼有感情的形容。」我感動地說。

  「這是年紀的關係。我很小就離開蘇州,好久好久了。為做博物館的事,我來過蘇州好幾次。可是,老一輩人都沒有了,兒時親情也沒有了,一家人都散了。現在我年紀大了,想起來很心疼。」說?,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哽咽了:「可是,也沒有辦法。這是必然的,是嗎?所以,我回來為蘇州做點工作,也是應該的。」

  貝氏家族第一代祖先在蘇州行醫賣藥,到十八世紀,成為擁有大片土地的望族,以行善與助人享譽蘇州。一九一七年,貝聿銘在廣州誕生,貝氏家族買下蘇州著名園林──獅子林。貝聿銘周歲時,父親貝祖詒創辦中國銀行香港分行,他在香港度過童年。十歲,又隨家人遷往上海。

  「上海離蘇州不遠,祖父堅持我夏天去蘇州。因為,我是長孫,理當更了解家族事務。」祖父貝理泰是一名儒士,穿?傳統長袍。他給長孫灌輸儒家思想以規範言行:尊重長輩,避免虛誇,喜怒不形於色,保持冷靜從容。

  一九三五年,貝聿銘遠涉重洋赴美求學。新中國成立後,獅子林捐獻國家,祖父貝理泰住在獅子林附近西花橋巷,直至去世。四十年後,貝家長孫重返故里,翩翩少年已年過半百。

  美麗的家鄉,給貝聿銘留下溫馨難忘的記憶。八十歲生日那天,貝聿銘將壽宴擺在獅子林;二○○六年四月二十六日,他在故鄉度過九十大壽。蘇博新館剪綵前一天晚上,老人特意在獅子林設家宴,邀請近百位中外嘉賓,品嘗乾菜扣肉、蟹粉獅子頭、酒釀圓子等地道家鄉菜。

  難捨家鄉情

  似乎是命運有意安排,貝聿銘為家鄉設計的蘇博新館,與貝家「老根」獅子林,南北相望,僅數百米之遙。

  「這幾天,我在獅子林旁邊住,聽老百姓談起您來,都很有感情啊。」我說。

  「對我做博物館這件事,蘇州人民一直很支持我。我非常感動。」起初,貝聿銘對蘇州市盛情邀請並未明確表態。怎樣才能讓年事已高的大師「出山」?有關人士多次趕赴美國,帶去家鄉的崑曲、評彈,希望勾起老人的思鄉之情。他們勸說老人:「您為世界各地設計了很多知名博物館,在家鄉還沒有留下一件作品。這是蘇州的遺憾,也是您的遺憾。」最終,貝聿銘被家鄉人的真情打動,答應接下這一重任。

  「您後來專門實地考察了好幾次。」我提醒道。

  「我是考察這塊地的問題。」貝聿銘加重了語氣:「這塊地很重要!它位於蘇州古城區,北靠拙政園,東傍忠王府,與蘇州歷史文化有?密切關係。要在這樣一個文化底蘊深厚環境裡,建造一座現代化博物館,是我從未遇過的難題。」

  二○○二年四月下旬,貝聿銘帶?兩個兒子來到蘇州。長途舟車勞頓,老人的腰疼病又犯了。他顧不上疼痛,幾次親自考察地段,仔細查看周圍古建築及民居分布情況;只見他一手扶?腰,一邊用家鄉話與里弄居民嘮家常。短短四天裡,他還點名邀請張開濟、吳良鏞等國內建築界權威人士,進行晤談。這一次,八十六歲高齡的貝聿銘簽署了設計協議。

  「您說過,建築的特殊功能要求,以及與所在地人文歷史、自然環境和諧統一很重要。需要充分了解,才能『深入其境』。您怎麼了解蘇州歷史文化呢?」我問。

  「我在蘇州住過,了解蘇州的畫家、詩人,對蘇州歷史文化有一些認識。雖然我人在國外,還沒有忘記這一點。所以,我不是完全對蘇州沒有了解,有一些了解,但還不夠。」老人謙虛地回答。

  整整半年,貝聿銘閉門謝客,查閱大量文獻:從蘇州水文情況、歷史掌故,到唐詩宋詞、崑曲曲譜,甚至東北街每一棵樹木的位置,也要弄得一清二楚。他特別交代博物館,盡快郵寄三萬餘件館藏文物資料到美國,以便設計「量體裁衣」。有時,半夜突然來了靈感,立即翻身下床,伏案工作至凌晨,讓夫人陸書華既心疼又擔心。

  「我的頭一筆不會輕易畫,想透以後才下手。」貝聿銘說:「設計如同做針線,急不來。研究好久才決定畫一條線,不是那麼容易的。要多看、要多學。」

  「蘇州味」與創新

  貝聿銘想不到,凝聚十六個月心血的設計一出台,卻引來爭議聲一片:「新館建在拙政園的心臟上」、「廢了忠王府,傷了拙政園」,對選址提出質疑。直至,世界文化遺產中心的專家對設計方案給予首肯,一場風波才算平息。

  「對您來說,蘇博新館是最難的一次挑戰嗎?」我問。

  「不是最難的。每一個建築都有難的問題,免不了。最難的是『蘇而新』。」貝聿銘頗為感慨:「要有蘇州氣派、蘇州傳統、蘇州文化在裡邊。這條路不容易做成功。很多人只是說,沒人做過。說來容易,做來難。大家說要『蘇而新』,什麼是『蘇而新』?像北京、上海,高樓擺一個中國式屋頂上去,就是『中而新』嗎?這是很重要的問題。所以,我說『蘇而新』更難。」

  貝聿銘反對把中國古代建築某些構成部,生硬地附加到現代建築上,用來強調民族化;創新不是膚淺因襲過去的形式。

  他認為,在現代做建築應該現代主義,不能往後走,要往前走。創新必須有一個深厚源頭。現代中國建築必須源於自己的歷史根源,就好比是一棵樹,必須起源於土壤之中。互傳花粉需要時間,直到被本土環境所接受。

  「一進蘇博新館,感覺是一種簡潔明快的美。新館外觀成幾何形,極具現代特徵;又吸取蘇州民居的傳統因素,比如粉牆黛瓦。可是,我沒有看到瓦。」我小聲說。

  「我不用瓦是有緣故的。」貝聿銘胸有成竹,「因為瓦一擺上去,就沒什麼變化。沒有變化,就沒有新的建築。」他進一步解釋:「所有的平頂建築,都沒有前途。用瓦也是平頂建築的一類。要有變化,就要用新的方法,比如用石頭,使牆面跟屋頂連在一起。」

  貝聿銘考慮到,蘇州傳統屋頂不符合現代博物館恆溫、恆濕、採光等特殊要求。「和石材相比,瓦片易碎,又不易保養。採用青色花崗石材既便於護養,又與蘇州的粉牆黛瓦格外協調。」

  精妙之處在於,從蘇博新館任意房間的窗戶往外看,會發現被加工成棋盤狀菱形圖案的屋頂,與遠處傳統民居屋頂坡度幾乎分毫不差。

  「米芾山水」喚醒靈感

  吳文化蘊涵?輕靈細膩。崑曲與園林,正是這同一文脈上,綻放的一對姊妹花。崑曲帶給貝聿銘唯美主義的藝術氣質,蘇州園林賦予他「天人合一、親近自然」的中國文化精神。建築與藝術,二者之間的和諧統一,成為他追求的目標。

  「人與自然共存。創意是人類巧手和自然的共同結晶,這是我從蘇州園林中學到的。」貝聿銘清楚記得,小時候,與堂兄弟們在獅子林裡捉迷藏的樂趣。獅子林始建於十四世紀,以石著名。石匠從太湖邊採集多孔洞火山岩石,按其天然形態進行鑿刻,再將石頭置於湖畔或河邊,任憑流水沖擊。經過幾代人,由石匠子孫收回石頭,堆疊成假山。

  蘇博新館是一座園林式建築群。山水園借助水面,間列玻璃茶亭,貫以直曲石橋通往茂密竹林。巧妙的是,園中石景採用石材切片加以堆砌。

  「聽說,園中每一塊石頭、每一根竹子都是您親自選定,要求『精益求精』。為什麼都要親自做,不是很累嗎?」我關切地問。

  「這是應該的。」老人謙和地說:「片石假山是體現中國古代傑出文化的一項特別工作。沒有假山,園林缺乏神韻。現代沒有那麼好的詩人,沒有那麼好的畫家,也沒有那麼好的石匠,走傳統老路不能超越古人,做不好的。片石假山也是創新園林的一個試驗,是否成功呢?我看一般、一般。」

  貝聿銘欣賞北宋書畫家米芾的山水畫,水墨點染,不求工細。他將米芾畫冊隨身攜帶,一得空閒就拿起翻閱。一天,他頂?日頭,坐在新館水池邊,彷彿心有靈犀,在紙上繪出假山石草圖:借拙政園南牆為紙,選泰山石切片,以牆為紙,以石為繪,高低錯落,砌於牆前。江南煙雨朦朧,似連綿山巒在霧裡,如同米芾山水畫立體呈現在眼前。

  每一片山石擺放,貝聿銘都反覆斟酌,尋求最佳審美效果。他多次親臨現場,「放在水裡的石頭一定要有老石皮」,提出用火槍燒烤的辦法,使新石皮顏色變「老」,遠近假山層次分明,更有自然氣息。

  貝聿銘還巧妙「尋源引水」,彷彿拙政園池水經牆根,從片石假山引流至山水園,聚成一汪池水,從而達到「石頭從水裡漫上來」的效果;與「一代名園」拙政園,新園舊景筆斷意連,相互輝映,融為一體。

  庭院中的樹不多,每一棵卻都有來歷。誰能想到,一棵紫藤如?龍盤旋,氣派非凡,嫁接?忠王府那棵明代畫家文徵明手植紫藤的枝蔓?貝聿銘驕傲地說:「當人們坐在紫藤架下喝茶時,我們可以說,你是坐在文徵明子孫藤下喝茶呢!」

  追求永無止境

  「全力以赴」是貝聿銘八歲時,從祖父那裡得到的教誨。這是他一生的座右銘。為建蘇博新館,貝聿銘先後八次親抵蘇州,每日必到施工工地。最近一次是二○○六年九月二十二日,抵達當天,他動情地說:「我來給心愛的『小女兒』梳妝打扮,她該出嫁了!」

  開館前一星期,為找一棵松樹,貝聿銘跑了三百五十公里才選定,就連水池鯉魚的顏色,也要親自過問。對不滿意的地方,他總會說「懊惱」,要求立即改正。工人們說:「就像用鋼筋水泥繡花。」「他是一個很煩的老阿爹!」貝聿銘聽了卻不惱,笑咪咪地說:「我挑了這麼多毛病,你們是不是要把我一腳踹回紐約啊!」

  貝聿銘說,設計新館時,腦子裡跳出來的,首先是宋代《平江圖》,小橋、流水、人家的古城風貌。宋代也是中國建築的成熟時期。經多次實驗,他在新館內成功復原失傳的宋代建築工藝,建造了一間茅草屋頂的民居「宋畫齋」。

  「您考察平江保護區,還提過一些建議,是嗎?」我問。

  「我自己到那兒旅遊過。我的大兒子貝定中十五年前來過,研究這個,寫了一本書。」除女兒貝蓮之外,貝聿銘三個兒子都是建築師。次子貝建中為人敦厚,長相頗似父親;小兒子貝禮中舉止文雅。兄弟倆形影不離,共同設計北京中國銀行總行等專案。這次回故鄉,他們都帶來了自己的兒女。

  貝聿銘一生獲得無數榮譽,建築佳作遍布世界各地。他認為,建築不能追求時尚與式樣,要注重建築所在地情況,在時代、地域和出現的問題中尋找創新。這就好比巴赫的音樂,在一個簡明主題下,產生繁複變奏。

  「您追求建築的唯美嗎?」我問。

  「任何藝術都是美。繪畫也是,雕塑也是,建築也是如此。建築是為人設計的,不僅要考慮審美,還要考慮功能。人群在空間流動產生動感,建築才有生命。」貝聿銘回答。

  「我把每個早晨都當成一件禮物,這表示還有一天可以工作。」貝聿銘是個閒不住的人。蘇博新館剪綵時,他還在研究法國羅浮宮擴建二期修改方案,由他設計的多哈伊斯蘭藝術博物館正在緊張施工。

  「在您的設計生涯中,蘇博新館會佔據什麼樣的位置?」我問。

  「我對蘇州有感情。我為蘇州做的工作好不好,蘇州人民會做出最好的評價。」從老人的雙眸中,我分明看到了一種精神。

  編者按:原文發表於《大地》雜誌二○○七年第一期,作者修訂於二○一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