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切,吹弦誦 那些年,唱過的校歌
圖:黃埔軍校學生畢業合影
前陣子去成都,青城山自是不能錯過的景點。行至半山,見長長一道石階陡立。石階已氣勢龐然,階旁石壁上赤朱大字寫的一句話,更有氣壯山河的意味,震得我晃了兩晃。
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呢,「河山信美,當以熱血保衛之」。今天看來有些煽情(或許只能說今人的審美已當不起那樣的大肚量和大氣魄),放在當時看,卻字字遒勁,擲地有聲。
這句話後面有兩行落款:一九四二年中央軍校高教班。「中央軍校」的前身,便是成立於一九二四年的黃埔軍校。黃埔軍校全名中國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一九二四年成立於廣東省廣州市黃埔區長洲島,到如今,整整九十年。
最近,不論內地抑或台灣的報章電視台,都拿過「黃埔建校九十年」的題目來,或回望歷史或感慨抒情念念不忘。我也來湊個熱鬧,談談黃埔軍校的校歌。
黃埔校歌 鏗鏘昂揚
黃埔的校歌不長。依我從網絡上找到的版本看,全曲反覆一次的情況下,也只有兩分鐘多一點。旋律是中國傳統民樂的五聲調式,歌詞卻不用文言而用現代白話,多是「向前行」、「路不遠」、「親愛精誠」(黃埔校訓)和「繼續永守」之類三字或四字短句,鏗鏘有力,字裡行間愛國熱情澎湃堅定。也難怪,國難當頭,軍人哪有理由兒女情長?想想留遺書赴滇緬戰場並戰死的黃埔畢業生戴安瀾將軍吧。
校歌旋律也是短促鏗鏘,沒有悠然繾綣一唱三嘆,大都是仰起臉來的短琶音,一層疊一層,直帶入最末一句「發揚吾校精神」,像眾人合力築塔,再煌煌然將一面旗子插在塔尖。如是結構,莫名讓我想起芬蘭作曲家西貝遼士寫作交響曲時那種「層層鋪排至最輝煌」的方法,雖然長洲島和赫爾辛基之間隔了數千公里幾重山脈。
說到軍校校歌,不得不提的是與黃埔軍校、英國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和俄羅斯伏龍芝軍事學院並稱為「世界四大軍校」的美國西點軍校(West Point)。西點軍校創立於一八○二年,幾乎與美國同齡,全稱為「聯邦西點陸軍軍官學校」,和黃埔一樣,也是培養陸上作戰部隊及指揮人才的院校。西點的校訓是「責任,榮譽,國家」,啪啪啪三個大詞,方方正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體質或心理素質稍差的,都熬不過那四年嚴苛的軍事管理,無怪兩百多年裡從這學校走出去的畢業生,有將近四千人最後當上將軍。
西點軍校 沙場點兵
與黃埔校歌不同,西點校歌用古文寫成,壓尾韻,琅琅上口,最末有「Live,Serve,Die」,三個詞幾乎講盡一生,與幾年前那齣頗流行過一陣子的小說和同名電影《Eat,Pray,Love》相比,真是一剛猛一文藝小清新,境界高下立現。有熱心網友將西點校歌的歌詞譯成四言詩,和那校訓一樣,是方方正正的模樣。「西點西點,戍吾家鄉」,「莘莘學子,為您而生,為您而死」,選摘幾句,一讀,登時有「沙場秋點兵」和「高高秋月照長城」的蒼茫決絕。四言古詩總是端正又和諧,後來的五言和七言,跟它相比,總顯得溫柔許多。
西點校歌的旋律,不消我多說,也一定是篤定堅實的味道。然而,與黃埔校歌的雄赳赳氣昂昂不同,西點校歌並未擺出太明顯的指點江山之姿,聽起來更平緩遼闊些。和美國國歌《星條旗永不落》相似,西點那首《Hail,Alma Mater Dear》是可以由合唱團演出並由管風琴伴奏的,有很多長音和長線條旋律,嚶嚶嗡嗡回響很重,感覺與我們常在教堂聽到的唱詩相去不遠。
其實,基調蒼茫哀傷的,又何止軍校校歌,比如一九三八年成立的西南聯大的校歌《滿江紅》。滿江紅是一曲牌名,南宋抗金將領岳飛曾寫有一首《滿江紅.怒髮衝冠》,又是「仰天長嘯」,又是「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幾乎為這曲牌定下「悲愴」和「蒼涼」的調子。西南聯大校歌也不例外,其中一句「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的語氣,幾乎與「待從頭,收拾舊河山,朝天闕」無異,雖然如今不少史家已不太情願稱岳飛為「愛國將領」或「民族英雄」。這並不難理解,五十六個民族一家親嘛。
聯大校歌 憂國憂民
要說西南聯大校歌為何一副「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模樣,還要從該校成立時的歷史背景講起。一九三八年,正逢中國抗日戰爭,那句話怎麼說的,整個華北已擺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於是,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和私立南開大學合組一所大學,為避戰亂,選址雲南昆明,定名西南聯大。學校自一九三八年五月四日開課,培養出鄧稼先、何兆武、李政道、汪曾祺和傅樂成等知名校友,抗戰結束後宣布解散,三所大學各自遷回原址復校。
鹿橋的《未央歌》,相信不少讀者都看過。不知他人的讀後感是什麼樣子,我讀這書時正是大學一年級,天天睡前窩在床上,邊看邊奢望自己要是能遇見吳寶笙和大余那樣的愛情該多好。現在想想,鹿橋未免把當時的西南聯大校內校外的生活寫得太浪漫太烏托邦,像何兆武在《上學記》中提到的那些躲防空洞逃難的經歷,幾乎一字不提。
也難怪,《未央歌》有「民國年間《紅樓夢》」之譽,自然不像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何老先生的口述聽上去平實樸素。要說氣質,聯大校歌與《上學記》和《未央歌》都不像,它格外地憂國憂民,半是《松花江上》半是《義勇軍進行曲》的味道。這首歌不再像黃埔校歌那樣採用五聲調式,轉以西方音樂中慣用的自然大小調式代替,或也見出這學校勾連中西的現代的一面。
頗值得一提的是,在聯大校歌詞作者究竟是馮友蘭還是羅庸這問題上,後世竟有諸多爭議。上世紀八十年代《雲南師範大學學報》上刊載的《西南聯大校歌製作過程》一文斷定,校歌由當時西南聯大中文系教授羅庸作詞,聯大教師張清常譜曲。可二○○一年《光明日報》刊出楊振寧一篇回憶文章,卻說馮友蘭在西南聯大成立之初寫了一首校歌,並錄入作者《三松堂自序》一書中。此文一出,便有研究者在報上撰文,稱楊振寧記憶有誤。一來二去,對於《滿江紅》歌詞作者的追問和考證一時間沸沸揚揚,其中還牽扯進學界對於馮友蘭人品的質疑等等無關「音樂」的問題。
其實,馮友蘭在「文革」期間撰寫的回憶錄中寫得很清楚,說是一九三九年聯大常委會請馮友蘭起草校歌歌詞,寫成後有人反對,說形式太舊,不過最後還是通過了。後來,馮友蘭請哲學系教授沈有鼎譜曲,於是有了《滿江紅》,而張清常寫的是西南聯大進行曲樂譜,並非校歌曲作者。這些事實,都在《馮友蘭傳》作者翟志成的一篇名為《西南聯大校歌歌詞作者考辯》長文中有明白闡述。
金色耶魯 明亮芬芳
一九八一年,耄耋之年的馮友蘭路過杭州,想及岳飛《滿江紅》,不由感慨一句「怒髮衝冠傳歌久,何事閒人說短長」。翟志成說,如果不是馮友蘭而是金岳霖和陳寅恪,又如果馮友蘭沒有在「文革」期間寫下《對於孔子的批判和對於我過去的尊孔思想的自我批判》等文章,關於西南聯大校歌作者究竟是誰,或許不會引來如此多質疑,畢竟在很多中國人心目中,字如其人,人品即學品。
相比西南聯大,大洋彼岸的耶魯大學校歌,卻沒有動輒感時憂國兼濟天下,雖然在它三百多年的校史中,也遭遇過不少動盪,甚至曾經面臨拆校的災難。
耶魯校歌取名《Bright College Years》,一個Bright(明亮的)便暗示了全曲的基調──明亮,燦爛,芳草如歌。與上述三首校歌比較,耶魯這首恐怕是「最像校歌的校歌」,因為歌詞中「光陰如箭」和「友誼長存」等等,都不禁引人回想起大學裡讀過的書,認識的人,陽光下草地上溜走的好日子。沒有戰亂,沒有絕望嫉妒暴力,真真是芳草連天青?歲月。歌詞告訴我們,別離固然傷感,未來也不會事事如願,不過在耶魯這幾年「金色」的日子,卻總能激起你我前行的勇氣。沒有什麼會比這樣的一首歌更能凝和人心並催人淚下了。無怪Youtube網站一段視頻裡,耶魯畢業生若干年後回母校團聚,聽到這歌,忍不住淚流滿面。
不單耶魯,哪個學校的畢業生不是如此呢?在校時,我們對這不滿對那抱怨,覺得飯菜不香上課太悶校園裡的姑娘不夠漂亮,到別離時,反莫名生出不捨和懷戀,對學校,也對曾經的自己。不久前,讀幾位黃埔舊生的回憶文章,有的固然功成名就,也有的鬱鬱不如意,為時代苦,慘淡一生。不論今後人生順風抑或苦雨,幾乎所有人在談及當年黃埔同窗舊事時,語氣中總是自豪與親切,真真是「盡笳吹弦誦」,「情彌切」。
城春草木風火邊關的日子已遠去,但「山河信美」的大字仍在,仍激勵後代心懷理想的年輕人不停追索、探問求生之真理。我想,這也是當年校歌代代傳唱的緣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