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諷滕王/顧 農

  滕王李元嬰是唐高祖李淵的幼子,其人「驕縱逸遊,動失法度」(《舊唐書.高祖二十二子傳》),實為一腐敗分子,一貫貪污淫穢,劣跡甚多(詳見《朝野僉載》卷二、卷三);其人又好大喜功,屢興土木,他當洪州(今南昌)都督時曾在贛江邊上建過一座宏麗的高閣,非常有名,到貞觀十三年(六三九年)他受封滕王後,此閣即稱為滕王閣。王勃《滕王閣詩》云:「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此詩列於他的名篇《滕王閣序》之末,此序此詩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

  《舊唐書》本傳稱,滕王李元嬰在洪州任內「數違憲章,削邑戶及親事帳內之半,於滁州安置。後起授壽州刺史,轉隆州刺史。」李元嬰在這裏再度大興土木,建了一批亭台樓閣,還有一座很大的道觀——玉臺觀。這裏的亭子也被稱為滕王亭,規模略小,不如滕王閣那樣天下聞名。隆州後來因為要避玄宗皇帝李隆基的名諱改稱閬州(今四川閬中)。廣德二年(七六四年)杜甫在閬州時去參觀遊覽過,為此滕王亭和玉臺觀寫了好幾首詩。

  滕王李元嬰既妄想修道成仙,又欲留名於塵世,這是矛盾而且無聊的,杜甫寫了兩組詩來諷刺他。一組是《滕王亭子二首》,詩云:「君王臺榭枕巴山,萬丈丹梯尚可攀。春日鶯啼修竹裏,仙家犬吠白雲間。清江錦石傷心麗,嫩蕊濃花滿目斑。人到於今歌出牧,來遊此地不知還。」

  「寂寞春山路,君王不復行。古牆猶竹色,虛閣自松聲。鳥雀荒村暮,雲霞過客情。尚思歌吹入,千騎擁霓旌。」

  既然是遊覽詩,自然要寫景。亭子建在山的高處,要通過很高的台階才能爬上去,周圍有茂林修竹,嫩蕊濃花,俯瞰山下,則是清江錦石,一派畫意,景色確實不錯。接下來杜甫又說,全心全意仰慕神仙的滕王李元嬰早已死掉,不可能繼續在這裏享福了,如今連遊人也很少,實際上已經荒蕪。七律詩中的「仙家犬吠白雲間」一句流露了很微妙的諷刺。

  五律詩這一首,前六句淒涼已甚,而結尾的「尚思歌吹入,千騎擁霓旌」忽然翻身振起,似乎是替滕王?想——他準備還像活?的時候那樣,帶?大批的衛隊、吹吹打打地來此遊山呢。這真是揶揄得妙。

  這兩首詩大有神仙縹緲、人去亭空之意。明乎此,就可以讀懂七律的尾聯「人到於今歌出牧,來遊此地不知還」——李元嬰的全部好處僅僅在於他在這裏修了這麼一座亭子,讓後人有一個休閒憑弔的去處。

  一口氣寫兩首詩,分別為七律和五律,構成一組,寫景可互為補充,內容各有側重,尤便於安排不同側面的諷刺。這樣一種內有張力的小組合乃是杜甫的一大創造。他參觀過李元嬰所修的道觀以後,作有《玉臺觀》詩二首,也採用這種七律加五律的組合方式:「中天積翠玉臺遙,上帝高居絳節朝。遂有馮夷來擊鼓,始知嬴女善吹簫。江光隱見黿鼉窟,石勢參差烏鵲橋。更有紅顏生羽翰,便應黃髮老漁樵。」

  「浩劫因王造,平臺訪古遊。彩雲蕭史駐,文字魯恭留。宮闕通群帝,乾坤到十洲。人傳有笙鶴,時過北山頭。」

  這裏同樣蘊含?對於滕王其人微妙的諷刺。李元嬰對神仙大有興趣,杜詩則在鋪敘過仙境之後即以一二冷語予以點破,其一中的「遂有」、「始知」這些提法即有弦外之音,最後兩句卻說他欲升仙而恐未得。金聖嘆評曰:「『生羽翰』,妙謔。『生羽翰』乃成仙天上語,今接在『更有紅顏』四字下,然則前日已不得成仙上天矣。」(《杜詩解》卷二)此語冷峻。其二第七句的「人傳」二字,也非常之妙,傳說中周靈王的太子喬(王子喬)騎鶴在緱山頭與人們告別,成仙而去——杜甫說,玉臺觀這裏應當也有諸如此類的奇跡吧。

  諷刺詩有寫得很火爆的,弄不好很容易近於痛罵而少餘味;含蓄微妙的諷刺則往往更加耐讀——杜甫詩的妙處在此;先前王勃《滕王閣詩》對李元嬰的微諷早已深得人心,也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