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之歌\李夢


  圖:賈樟柯電影《小武》劇照\(作者供圖)

  上周末,國際文學節二○一五在港舉行,我去中環聽中國作家徐則臣的講座,關於他十年前的一部中篇小說《跑步穿過中關村》。

  小說講的是一群「漂」在北京的外地人的故事。這群人不論年齡、樣貌或性格如何迥異,統統被冠以「底層人」的稱呼。的確,在俗世的目光中,這些年輕男女的生活確實與「成功」二字相去甚遠:無房無車無戶口,連一份體面的工作也找不到,終日遊蕩在街頭,靠辦假證和販賣盜版碟為生。然而,作者並未遵循功利主義或金錢至上的邏輯,將這些「底層人」寫成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也不想用「無力」、「惶惑」或「絕望」來形容他們;相反,這些男女在徐則臣筆下,都是熱烈飽滿的,舉止言行間都鼓脹?蓬勃的生命力。

  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敦煌以販賣盜版碟為生,卻在「下班」後回到出租屋裏,觀看《單車竊賊》(Ladri di biciclette)等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夏小容在男友曠山因販碟惹了官司之後,不哭鬧不嫌棄,盡心盡力支撐這個三口小家度過艱難時日;保定因為辦假證被關進拘留所,仍不忘囑託敦煌照顧自己的女朋友七寶。如是種種,在徐則臣看來,都是所謂的「底層人」身上樸素卻閃光的言行及情感。作者在《跑步穿過中關村》中,一直嘗試將個體與其階層屬性剝離,以活生生的、飽滿的筆觸描述普通人以及介乎「可控」與「失控」間的平凡生活。換言之,辦假證的七寶,以及販賣盜版碟的敦煌,有喜惡有愛慾,有懦弱也經歷過正義感爆棚的瞬間,與你我無甚分別。

  這樣的筆調不禁讓我想起導演賈樟柯的「故鄉三部曲」。我一直是賈樟柯的影迷,雖然自從《語路》和《海上傳奇》之後,對其影片的好感略有下降。雖說近年來的賈氏電影有「重複」之嫌,他本人也不時面對「自揭傷疤討好外國人」等等指責,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位山西籍導演是目前中國為數不多的有情懷也有擔當的藝術家之一,而這所謂的「情懷」,正體現在他對小人物的描摹上。

  在賈樟柯早期的代表作中,主人公全部是小人物,有《小武》中小武那樣靠偷竊為生的街邊混混,有《站台》中坐在敞篷大卡車上四處搭台演出的縣級文工團歌手,也有失業礦工、野模特以及人到中年面臨婚姻危機的護士,等等。同樣的,導演並未以俯視的角度拍攝他們,也不想將其片中人物標籤化或臉譜化,他只是「平視」,用長鏡頭、淡化情節的敘事和不動聲色的情緒鋪排,講述片中男女的離別愛恨,綿密的感情以及欲言又止的心事。經得住無聊以及睏意磨折的觀眾往往在看過賈樟柯的影片後,從那些貼?地面的敘事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與片中主人公相似,我們又何嘗不是在日復一日的倦怠和無聊中過生活,在望不見盡頭的路上兜兜轉轉,遊走在「找尋」及「失落」的兩極。

  其實,徐則臣的小說中,以及賈樟柯的電影裏,角色的職業和居住地不過是個「外殼」,是作家和導演藉以搭建故事的道具或平台。不論漂泊在北京中關村、艱難打拚的外地人,抑或遊蕩在山西汾陽街頭、無所事事的待業青年,他們面對的人生處境每每有?驚人的相似處。撥開「外殼」,扯去社會性和意識形態的禁錮,袒露在你我面前的,竟是一個大寫的「人」字。書中和電影中人物經歷的惶惑失落也好,喜悅幸福也罷,在巴黎,在倫敦,在遙遠的北方或南方的某座城市中生活的人們,同樣也在經歷。

  生活在俗世中的我們,時常被浮華的表象遮蔽,以為擁有了金錢、權力和地位,就能為自己掙得一點與這世界討價還價的可能。說白了,日進斗金也好,衣不蔽體也罷,你我都是浩淼宇宙中的一粒沙,誰也不比誰更偉大更出色更成功,誰也逃不開生老病死和愛恨別離的輪迴。與宏闊時空相對照,任誰都是小人物,都無一例外地守?自己那可憐的一點愛慾過日子。而只有當一部小說或影片,像帶刺的觸角一般,穿過華美的衣和粉飾的牆,直戳到光明背後的暗面,明艷背後的凡庸甚至醜陋,我們才能說,這些文字和影像真正具備了某種打動人心的、素樸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