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者何「諛」\宋志堅

  有《默默諛臣巧粉飾》一文(以下簡稱「默」文),其結尾寫道:「說真話要被流放,掉腦袋的也不少,誰還敢開口!然而誰也不開口,結果又會怎樣?漢朝名臣韓嬰說出了答案:『有諤諤諍臣者,其國昌;有默默諛臣者,其國亡』」。此寥寥幾十個字,將「誰也不開口」的原因與結果都說了。作者想表達的意思,大致是不錯的。

  韓嬰即《韓詩外傳》的作者。「默」文引自《韓詩外傳》的兩句話,或許是從孔子論「一言興邦」與「一言喪邦」的話中套過來的。孔子並不認為「一言」即可「興邦」或「喪邦」,只認為有近似於「一言興邦」與「一言喪邦」的情形。譬如有人說「為君難,為臣不易」,孔子說:為君者倘若真的懂得這一點,也就幾乎是一言興邦了;譬如有人說「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孔子說:要是「其言」不對,滿朝文武全都「莫予違」,也就幾乎是「一言喪邦」了。當然,我說的只是「套」,包括句式與意思,卻不是照搬。

  在君主專制之下,為臣者大致可分四種:一是投其所好專唱頌歌的,這種人容易陞官晉爵,但其人格也容易受人鄙視;二是唯唯諾諾隨大流的,罪不責眾,這種人庶幾可以自保,但其言其行違心,夜深人靜之時,也會受到良心的指責;三是「頌歌盈耳」之時保持沉默的,這種人雖然不能力挽狂瀾,卻能做到潔身之好,此所謂「狷者有所不為」;四是敢發諤諤之聲的,這種人有膽有識有使命感,卻容易丟烏紗甚至掉腦袋。第四種人歷來不多,在君主以「唯其言而莫予違」為樂之時更為難得,所以才會有「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之說(《韓詩外傳》中也有類似的話,叫做「眾人之唯唯,不若直士之諤諤」)。「有諤諤諍臣者,其國昌」,揄揚的主要不是「諤諤諍臣」,而是君主對「諤諤諍臣」的包容。這意思有點像今天說講真話需有「五不怕」(即不怕撤職、不怕開除黨籍、不怕老婆離婚、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的精神,更要有制度來保證「言者無罪」,營造五個「不必怕」的環境。

  但我以為,後半句倘若改為「無諤諤諍臣者,其國亡」,或許更為確切。與前半句相對應,後半句譴責的主要也應當是君主對「諤諤諍臣」的排斥。而且,除了「諤諤諍臣」,其餘三種,也不可一概而論,尤其不能將「默默」者等同於「諛臣」。所以,對於《韓詩外傳》的「有默默諛臣者,其國亡」,我就有些不以為然。「默」文所說的「默默」者陶侃,乃是青史留名的東晉名將良臣,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田園詩人陶淵明就是他的曾孫。他在臨終之時,沒有像管仲那樣的政治遺言,與君主的胸襟並無必然聯繫。「默」文的標題套用《韓詩外傳》之語稱「默默諛臣巧粉飾」也未免互相矛盾。「諛」者,阿諛奉承之謂也,即按「默」文所言,也是巧言粉飾之徒,他們爭相獻媚尚且來不及呢,又何曾甘願於「默」?

  任何時候都需有「諤諤諍臣」,但要求誰都成為「諤諤諍臣」畢竟不大現實。退而求其次,能在諛臣爭相獻媚之時不發一言,能在「千人諾諾」之際保持沉默,雖然一時沒有站出來說真話,卻也做到不說假話,有時甚至不惜裝瘋賣傻裝聾作啞,其實也是挺不容易的—孔夫子還稱「邦無道則愚」的寧武子「其愚不可及」呢—他們是「諤諤諍臣」的同情者與支持者。在他們之中,會有「諤諤諍臣」冒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