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肋編》註評/顧 農
兩宋之交名流莊綽（字季豫）的《雞肋編》是一部著名的筆記，今有蕭魯陽先生點校本（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為「唐宋史料筆記」之一），取讀甚便；茲選錄幾則，略加註釋評點如次──
韓退之《送僧澄觀》詩云：「火燒水轉掃地空，突兀便高三百尺。借問經營本何人？道人澄觀名籍籍。皆言澄觀雖僧徒，公才吏用當今無。」凡釋氏營建作大緣事，雖賴行業，然非有才智，亦不可也。平江府常熟縣有僧文用，目不識字，而有心術。始欲建寺，即倡云：「城西北有山，而東南乃湖水，客勝於主，在術家為不利。若於湖濱建為梵宮，起塔其上，則百里之內，士民道釋當日隆於前矣。」及規沮洳淺水之中，欲置寺基於是。邑人欣然從之，老幼負土，雖閨房婦女，亦以裙裾包裹瓦石填委其上，不旬月，遂為皋陸。乃創為甓塔，再級則止。又作輪藏，殊極麼麼。他寺每轉三匝率用錢三百六十，而此一轉，亦可取金，才十之一。日運不絕。遂造大鐘，用銅三千斤。時慧日、東靈二寺，已為亡人撞無常鐘，若又加一處，不特多，且有爭奪之嫌。文用乃特為長生鐘，為生者誕日而擊。隨所生時而叩，故同日者亦不相礙，獲施不貲。先是酒務有漏瓶棄之，文用乞得數千枚，散於邑中編戶，每淘炊時，丐置一掬其中，旬日一掠，謂之旬頭米。工匠百數，賴此足食。慧日禪寺為屯兵殘毀，縣宰欲請長老住持，患無以供給，文用首助錢五百千，由此上下樂之，施利日廣。自建炎戊申至紹興癸丑，六歲之間，化錢餘十五萬緡。又請朱勉墳寺舊額，為「崇教興福院」，不數年，遂為大剎矣。其人故未可與澄觀擬，但其所為，皆用權術，悅人以取，而人不悟也。（卷中，第六十七至六十八頁）
按：文用大和尚極其善於經營，白手起家，很快建設起一座大廟。他的組織義務勞動、薄利多銷、開闢特色服務、有取有予，注意品牌等等舉措，都大有可觀；「悅人以取」一句尤得要領，要讓人家花錢花得愉快、痛快。文用其人雖然是一文盲，卻近於一位高明的CEO。唐代僧人澄觀曾經主持恢復遭到天災破壞的泗州開元寺，作大鐘，本事很大，所以莊季豫拿他來同文用作比。普通小和尚可以只會唸唸經，當家大和尚則得非有些經營的才幹不可。寺廟如此，世俗的單位何嘗不然。
兩浙婦人皆事服飾口腹，而恥為營生，故小民之家不能供其費者，皆縱其私通，謂之貼夫，公然出入，不以為怪。如近寺居人，其所貼者皆僧行者，多至有四五焉。浙人以鴨兒為大諱，北人但知鴨羹雖甚熱，亦無氣；後至南方，乃知鴨若只一雄，則雖合而無卵，須二三始有子。其以為諱者蓋為是耳，不在於無氣也。（卷中，第七十三頁）
按：魯迅先生曾經親手摘抄此則，並加按語云：
案《水滸傳》敘鄆哥向武大郎索麥稃，「武大道：『我屋裡又不養鵝鴨，哪裡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但怎地棧得肥耷耷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在鍋裡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猢猻！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鴨必多雄始孕，蓋宋時浙中俗說，今已不知。然由此可知《水滸傳》確為舊本，其著者則為浙人；雖莊季豫，亦僅知鴨羹無氣而已。《雞肋編》有紹興三年（一一三三）序，去今已將八百年。（《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六月二十九日》）
魯迅研究小說史，所以對這樣的材料非常注意，且善於做現象的還原究底工作。不過由《水滸傳》採用了浙中俗語即推定其作者為浙人，邏輯上似乎不甚周密，他也有可能是外地人，而曾經生活在浙中，因此熟悉這裡的俗說。
諺有「巧媳婦做不得沒麵飥」與「遠井不救近渴」之語，陳無己用以為詩云：「巧手莫為無麵餅，誰能救（留）渴需遠井？」遂不知為俗語。世謂少陵「雞狗亦得將」，用「嫁得雞，逐雞飛；嫁得狗，逐狗走」，或幾是也。（卷中，第七十四頁）
按：杜甫（少陵）的「雞狗亦得將」句，出於他的名篇《新婚別》。《後山集》作者陳師道（一○五三│一一○二，字無己）是江西詩派的大詩人，寫詩很講究化用「俗間言語」。《後山集》前有南宋任淵注，後有近人冒廣生補箋（冒懷辛整理本，中華書局一九九五年版）。莊季豫這裡引用的兩句出於後山的《送杜侍御轉運陝西》詩，見《後山詩集補箋》上冊第五十八至六十二頁。曾經當過侍御的杜純此時由徐州地方官調任陝西路轉運使，而其時陝西已近邊陲；這裡引用的兩句詩，意思是說「治邊不可無人才，猶作餅不可無面。而人才正自有可用者，何必遠取，如留渴以待井耶」（任淵注）。
《雞肋編》卷下還有一條列舉陳師道詩中運用的俗語二十一條（第一一七至一一八頁），並可參看。
蘇公嘗會孫賁公素。孫畏內殊甚，有官妓善商謎，蘇即云：「蒯通勸韓信反，韓信不肯反。」其人思久之，曰：「未知中否，然不敢道。」孫迫之使言，乃曰：「此怕負漢也。」蘇大喜，厚賞之。（卷下，第九十八頁）
按：蘇東坡喜歡開玩笑，而才思敏捷，每多妙語。他要嘲笑孫賁其人懼內，不宜直接點破，便臨時創作了一條謎語讓那位聰明的官妓來猜；這官妓也是妙人，故意不肯說，誘導孫賁逼她來說，終於不得已而道出謎底是「怕負（婦）漢」。孫賁不單是怕老婆，智商也比較低│謎底已經呼之欲出了，他還在逼人開口。可知當時的形勢並不是二比一，而是三比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