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耳杯:曹植悲劇人生」黃元

  山東省東阿縣魚山西麓的荒煙蔓草間,有一處少人問津的寂寞冷落的墓塋。考古人員根據無可辯駁的確鑿史料,確認墓主人是中國文學史上英年早逝的天才詩人曹植。墓中陪葬品多為一些陶製品,包括數十隻陶耳杯在內,少數幾件玉器,亦非稀世珍品。

  貴為曹魏皇族成員,又是名滿天下大文學家的曹植,身後竟是如此荒涼寂寞,令人唏噓感慨不已。曹植墓的簡陋,固然與三國時代薄葬的社會風氣有關,但還是不由人從「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首膾炙人口的「七步詩」,生發對曹植悲劇人生際遇的無限感嘆。

  曹植(一九二─二三二年)無疑是漢魏之際最有才華的詩人了。「年十餘歲」,即「出言為論,下筆成章」;十八歲時,「銅雀台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台,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成年之後,更是文思如江河奔湧、一瀉千里:《白馬篇》《野田黃雀行》《贈白馬王彪》諸篇,落筆風生,《洛神賦》成,京城為之紙貴。同為當時大文豪的曹操,自慚才氣不如兒子,認為曹植是「兒中最可定大事」者,甚至一度萌生立植為太子的念頭。天下名流簇擁於曹植周圍,群尊這位晚輩為文壇領袖,呈現於曹植面前的,是一條金光閃爍的康莊大道,等待他「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白馬篇》)。

  對自己才學十分自負的南朝.宋文學家謝靈運這樣評價曹植:「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謝靈運之評,未免失之偏頗。清初傑出詩人王士禎評曹植:「論漢魏以來二千年間詩家,堪稱『仙才』者,曹植李白蘇軾三人耳。」(《帶經堂詩話》)此論至為確當。

  生長於帝王之家的曹植,無法抵禦權力的誘惑,卻又並不諳熟此中之規則,無法逃脫權力的網羅。作為一個缺乏處世經驗的年輕詩人,曹植顯然不擅波譎雲詭的政治鬥爭,他所擁有的,是敏感的心靈與華麗的辭章;而於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之道,顯得捉襟見肘。曹植很快從雲端墜落人世,失去了父王的歡心,從而也失去了原本屬於他的皇位,而且飽嘗兄弟鬩牆、骨肉相殘之苦。

  曹植之失去曹操的信任,與其縱酒任性不無關係。「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三國誌.陳思王植傳》),甚至在行軍打仗之際居然還飲酒過度,以致延誤軍機。曹操再怎麼疼愛這個兒子,恐怕也不放心將天下交付於他了。而曹丕卻善於玩弄權術:魏王出征,曹丕、曹植「並送路側」。「植稱述功德,發言有章,左右屬目」;「(丕)泣而拜,王及左右咸唏噓,於是皆以植辭多華而誠心不及也」(《三國誌.吳質傳》)。《三國誌.陳思王植傳》更認定曹丕就是靠了權術而得以立嗣的:「文帝御之以術,矯情自飾,宮人左右,並為之說,故遂定為嗣。」

  縱情飲酒其實是魏晉時代的普遍社會風尚。在催生典型亂世文學的魏晉南北朝時代,作家們輾轉、掙扎於無盡的戰亂與改朝換代之中。透過戰爭,敏感的文人們感受到人生之短促、生命之脆弱、命運之難卜、禍福之無常,以及面對這一切時的無能為力。生命堅強一如曹孟德者,亦難免在詩文中發出光陰易逝、人命短促的浩嘆:「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龜雖壽》),「天道何長久,人道居之短」(《胡秋行》)。解脫之法,惟飲酒一途:「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

  就是這樣,縱飲成了動盪年代裡文人們逃避現實的途徑。半生沉淪、朝不保夕的曹植,無法放下伴他開懷暢飲的陶耳酒杯。他的與酒相伴的淒苦生活,助他忘卻這個不值得人留戀的世界,也促成他以生命熱情澆灌淒美的詩篇。

  曹植在淒苦年代裡寫下的最淒美詩篇,無疑是《野田黃雀行》了。詩人以「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的意象,渲染出濃郁的悲劇氣氛,隱喻政治形勢的險惡:「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結句「先民誰不死,知命復何憂?」看似曠達語,其實不過是無可奈何的自慰而已。這種自慰,深刻地透露出詩人之憂無法排遣。這流淌出來的悲哀,既是建安時代憂患意識的典型表現,又是曹植濃厚悲劇意識的反映。

  曹植在他生命的最後十餘年間,從一個過?優游宴樂生活的貴族王子,變成嚴加防範、不予任用的專政對象。他屢遭貶抑、顛沛流離,封邑一遷再遷、生活動盪不安:臨淄侯、安鄉侯、鄄城侯、雍丘王、陳王。名義上是一位藩王,過的卻是淒惶奔波、惴惴不安、如履薄冰的囚徒生活。曹丕死後,他將優美的文字化作《求自試表》,上疏洛陽金鑾殿上他的侄子曹睿,言辭懇切地乞求理解與信任;但是浩蕩皇恩的雨露陽光,卻始終未能播灑到這個「流放者」的領地之上。二二九年,曹植再貶至東阿;四年後即二二三年,「陳思王」終於在絕望悵然中淒涼地死去。

  遵照曹植的遺願,百餘件粗陋的陶製品伴隨他入土下葬。其中的數十隻伴隨他一生的陶耳杯,見證?天才詩人的悲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