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歲月古街長\方 元


  圖:荷李活道上的百年古牆\姜 燕攝

  一座城市的誕生是從修建第一條街道開始的。香港的這條古街叫作「荷李活道」。它位於港島的中環和上環。別看它其貌不揚、窄窄的、長度僅有一公里,但它是香港殖民化的起點,它與英治的歷史一樣長。

  冬青樹與荷李活

  「荷李活道」建於一八四一年,是英國人侵佔香港後最早修建的一條道路。在殖民化的過程中,外來殖民者對城鎮空間的重建是非常重要的步驟。當軍事佔領行動完成之後,城市的規劃建設便成為建立和穩固殖民統治的必要基礎。在城市形態的進化中,最先開拓的就是道路。所以,如果想了解香港城市的殖民化歷史,那麼我們可以從「荷李活道」開始,邁出認知的第一步。

  現在的人們只知道「荷李活道」是一條文化街,以古董店和畫廊聞名,而忘記了它早先的軍事用途。在十九世紀中葉,街的西端是「水坑口」,那裡是軍艦運送兵員和物資的碼頭,附近是英軍駐地「西營盤」,街的東段有警隊總部和「域多利監獄」,再向東便是「域多利兵營」。所以這是一條重要的軍事補給線。

  今日的「荷李活道公園」即是「水坑口」的舊址。那裡是英軍第一次在香港島登陸和升旗的地方,因此英國人把它命名為「Possession Point」——佔領角。在公園的旁邊,與「荷李活道」垂直相交的一條路即叫作「Possession Point」。它的中文路名在早期被譯作「波些臣街」,後來隨華人的稱呼習慣而改名為「水坑口街」。這種「一街兩制」的路名是香港的一個特點。

  「荷李活」的英文原意是冬青樹林(Hollywood)。傳說當年道路的兩旁長滿冬青樹,因而取名「Hollywood Road」。街道的中文名字沒有譯為「冬青樹林道」,而是跟隨英語發音,直呼「荷李活道」。港島早期的街道,多是以英國的人名、爵位命名,因而採用音譯。以樹木命名,並採用音譯的僅有「荷李活道」一例。

  其實,它有過一個地地道道的中文名字。在這條街上有一座文武廟,因此在開埠的早期,華人習慣稱它「文武廟直街」。但這個路名未能保留下來。根據官方的講法,文武廟建於一八四七年。但也有學者認為,文武廟創建的年代早於一八四一年。究竟是先有「荷李活道」,還是先有「文武廟直街」,現已無從考證。

  殖民地的歷史是從殖民者到來之時開始書寫的,而在此之前的歷史總是被空白的。以英軍修築的道路作為香港的第一街,旨在表明香港的歷史是由英國人開創的,從而為殖民統治貼上「合法」的標籤。香港人在接受這個講法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被殖民主義歷史觀洗了腦。甚至一些政客和學者現在仍在推銷這種錯誤的歷史觀。這也是「去殖化」在香港舉步艱難的一個原因。

  殖民者的新地圖

  英國殖民地的第一條街道通常都是以維多利亞女王命名。但是為什麼香港的第一條道路不是以英女王命名,而是「荷李活道」呢?

  根據歷史資料,一八四一年有兩條道路在同時修建:一條在山坡上,即是現在的「荷李活道」;一條沿?海邊,即是現在的「皇后大道」。換句話說,當時完全有條件讓「皇后大道」成為香港的第一街。

  據我推測,當英軍在香港修築道路時,中英兩國使臣正坐在南京下關江面的軍艦上,尚未就《南京條約》達成協議。於是,本應是第一條命名的道路——「皇后大道」,由於要等待條約的正式簽署,因而被推遲到一八四二年,以便使它的命名合法。有的資料把「皇后大道」稱作香港的第一街,大概是考慮到在香港正式成為英國殖民地之後,它是第一條官方命名的道路。然而,這兩條「第一街」在簽約之前即已非法開工的事實,是不能抵賴的。

  「皇后大道」即使不是第一條建成的道路,但作為當時港島最長的街道,以及兩大印鈔銀行總部的所在地,其「第一街」的稱號當之無愧。在香港,以維多利亞女王命名的地名多過十處。西方和香港一些傳媒經常批評中國人搞「個人崇拜」,其實英國人在此方面有過之而無不及。

  對一塊土地的開發權和命名權,顯示了誰是土地的所有者。儘管殖民地不是英國本土,但也屬於「大英帝國」。因而,那些以英國王室成員、英國地名,以及殖民地總督命名的街道,最能體現殖民地的特點。例如,以英國君王命名的「皇后大道」、「英皇道」,以英國地名命名的「劍橋道」、「約道」,以港督名字命名的「羅便臣道」、「堅尼地道」等等。通過這種方式,殖民主義統治者勾畫出一幅新的地圖,從而宣示自己的合法性和佔有權。

  語言是權力符號

  把語言用作權力的符號,這是殖民統治的一個重要特徵。英文作為支配性語言,被列作「官方語言」、「標準語言」、「法律語言」,而中文被降格為輔助性語言,受到貶低和壓制。這種語言與權力的關係在路牌上也可以看到。例如英文的「冬青樹」被翻譯成中文的「荷李活」,三個中文字符相互毫無關聯,不知所謂,沒有任何語義。在此,中文只被當作英文的注音符號,否定了中文的語言地位。

  來自歐洲帝國中心的語言如何在遙遠的殖民地保住帝國的「純正」,這是最讓殖民主義統治者牽腸掛肚的事。然而,從殖民地開張的第一天,就出現語言混雜、變質的現象,使女王的「高尚語言」失去了「純正」。

  因文化隔閡而產生的誤解和誤譯現象,每天都可以在路牌上看到。例如,「Queen's Road」是指英女王維多利亞,本應譯作「女王大道」,但由於對「Queen」字的誤解,因而譯成了「皇后大道」。這一方面說明兩種語言在轉換過程中,會出現偏差;另一方面也看出,早期的華人譯員可能不了解英國的歷史和制度。這個誤譯直到半個世紀之後,在一八九四年才被英籍官員發現。

  我發現,在早期的街名中文翻譯上有一種難以理解的不暢順。這表現為用字粗俗、古怪、貶損、不易記憶等,例如以英國外相和港督命名的「鴨巴甸街」、「砵甸乍街」、「爹核士街」和「麥當勞道」。在這看似非常隨意的翻譯中,有一種故意的漫不經心。

  譯名不統一的問題在早期的中英文街名中最為明顯。例如「般含道」、「般咸道」和「文咸街」三條道路,雖然名字不同,但並非三個人的名字,其實都是同一個人,即第三任港督Samuel Bonham,而他給自己起的名字是「文翰」。英國慣於以人名命名道路,而中文譯員為了避免街名混淆,因此出現一個人的名字有多種譯法的怪現象。

  英文在翻譯成中文之後,經常會產生歧義。例如,灣仔「鄧肇堅醫院」旁邊有一條「活道」,但並非治病救人的意思。它的粵語音譯來自英文的「Wood」,這個「活」既不是「活命」,也不是「木頭」或「樹林」,而是香港副按察司約翰羅活(John R Wood)的姓氏。類似的例子還有「梅道」、「歌賦街」、「樂活道」等。

  中文地名按粵語發音譯成英語的時候,也同樣出現字義和含義轉變的情況,而且有時變得很滑稽。例如:「文發街」拼寫為「Man Fat Street」,就變成了「肥仔街」;「天龍路」變成了「Tin Lung Road」——錫肺路;「景星街」則是「King Sing Street」——國王在街上賣唱?中英雙語街名是香港殖民地文化的一個特徵。雖然兩種文字寫在一塊路牌上,但並不能消除殖民統治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隔閡。路牌在文法上的混用、在文字上的歧義、在翻譯上的不統一和不規範等等,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現象反映了殖民主義者的文化與當地文化之間存在?一道天然的障礙、一條天然的國界。所以,宗主國不可能把自己的文化模式完全照搬到殖民地,不得不進行改寫和混雜,這就為以後的殖民主義解構和歷史重寫埋下了伏筆。然而,要重新構築被殖民統治破壞的歷史和文化,香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